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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〇


  進門之際,三人心中都是思潮起伏。裘千尺一離十餘年,此時舊地重來,更是感慨萬千。但見莊門口點起大紅燈籠,一眼望進去盡是彩綢喜帳,大廳中傳出鼓樂之聲。眾家丁見到裘千尺與楊過均感愕然,但見有綠萼陪同在側,不敢多有言語。

  三人直闖進廳,只見賀客滿堂,大都是絕情谷中水仙莊的四鄰。公孫止全身吉服,站在左首。右首的新娘鳳冠霞帔,面目雖不可見,但身材苗條,自是小龍女了。

  天井中火光連閃,砰砰砰三聲,放了三個響銃。贊禮人唱道:「吉時已到,新人同拜天地!」

  裘千尺哈哈大笑,只震得燭影搖紅,屋瓦齊動,朗聲說道:「新人同拜天地,舊人那便如何?」

  她手足筋絡雖斷,內功卻絲毫未失,在石窟中心無旁騖,日夜勤修苦練,十四年的修練倒抵得旁人二十八年有餘,這兩句話喝將出來,各人耳中嗡嗡作響,眼前一暗,廳上紅燭竟自熄滅了十餘枝。

  眾人吃了一驚,一齊回過頭來。公孫止聽了喝聲,本已大感驚詫,眼見楊過與女兒安然無恙,站在這幪面客身側,更是愕然不安,喝道:「尊駕何人?」

  裘千尺逼緊嗓子,冷笑道:「我和你誼屬至親,你假裝不認得我麼?」她說這兩句話之時氣運丹田,雖然聲音不響,但遠遠傳了出去。絕情谷四周皆山,過不多時,四下裏回聲鳴響,只聽得「不認得我麼?不認得我麼?」的聲音紛至沓來。

  金輪法王、瀟湘子、尹西克等均在一旁觀禮,聽了裘千尺的話聲,知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,無不群相矚目。

  公孫止見此人身披葛衫、手搖蒲扇,正與前妻所說妻舅裘千仞的打扮相似,內功又如此了得,但容貌詭異,倒似是周伯通先前所假扮的瀟湘子,其中定是大有蹊蹺,心下暗自戒備,冷冷的道:「我與尊駕素不相識,說甚麼誼屬至親,豈不可笑?」

  尹克西熟知武林掌故,見了裘千尺的葛衫蒲扇,心念一動,問道:「閣下莫非是鐵掌水上飄裘老前輩麼?」

  裘千尺哈哈一笑,將蒲扇搖了幾搖,說道:「我只道世上識得老朽之人都死光了,原來還賸著一位。」

  公孫止不動聲色,說道:「尊駕當真是裘千仞?只怕是個冒名頂替的無恥之徒。」裘千尺吃了一驚,心道:「這賊殺才恁地機靈,怎知我不是?」想不透他從何處看出破綻,當下微微冷笑,卻不回答。

  楊過不再理會他夫妻倆如何搗鬼,搶到小龍女身邊,右手握著絕情丹,左手揭去罩在臉上的紅巾,叫道:「姑姑,張開嘴來。」小龍女乍見楊過,心中怦的一跳,驚喜交集,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果然好了。」她此時早知公孫止心腸歹毒,行止戾狠,所以答允與他成婚,全是為了要救楊過一命,見他突然到來,還道公孫止言而有信,已治好了他所中劇毒。楊過手一伸,將那絕情丹送入她口內,說道:「快吞下!」小龍女也不知是甚麼東西,依言吞入肚內,頃刻間便覺一股涼意直透丹田。

  這時廳上亂成一團,公孫止見楊過又來搗亂,欲待制止,卻又忌憚這蒙面怪客,不知是否真是妻舅鐵掌水上飄裘千仞,一時不敢發作。

  楊過將小龍女頭上的鳳冠霞帔扯得粉碎,挽著她手臂退在一旁,說道:「姑姑,這賊谷主有苦頭吃了,咱們瞧熱鬧罷。」小龍女心中一片混亂,偎依在楊過身上,不知說甚麼好。馬光佐見楊過突然到來,心中說不出的喜歡,上前問長問短,囉唆不清,那去理會楊過與小龍女實不喜旁人前來打擾。

  尹克西素聞裘千仞二十年前威震大江南北,是個了不起的人物,又聽他一笑一喝,山谷鳴響,內功極是深厚,有心結納,於是上前一揖,笑道:「今日是公孫谷主大喜之期,裘老前輩也趕來喝一杯喜酒麼?」裘千尺指著公孫止道:「閣下可知他是我甚麼人?」尹克西道:「這倒不知,卻要請教。」裘千尺道:「你要他自己說。」

  公孫止又問一句:「尊駕當真是鐵掌水上飄?這倒奇了!」雙手一拍,向一名綠衫弟子道:「去書房將東邊架上的拜盒取來。」綠萼六神無主,順手端過一張椅子,讓母親坐下。公孫止暗暗奇怪:「她與那姓楊的小子摔入鱷魚潭中,怎地居然不死?」

  片刻之間,那弟子將拜盒呈上,公孫止打了開來,取出一信,冷冷的道:「數年之前,我曾接到裘千仞的一通書信,倘若尊駕真是裘千仞。那麼這封信便是假了。」裘千尺吃了一驚,心想:「二哥和我反目以來,從來不通音問,怎地忽然有書信到來?卻不知信中說些甚麼?」大聲道:「我幾時寫過甚麼書信給你?當真是胡說八道。」

  公孫止聽了她說話的腔調,忽地記起一個人來,猛吃一驚,背心上登時出了一陣冷汗,但隨即心想:「不對,不對,她死在地底石窟之中,這時候早就爛得只賸一堆白骨。可是這人究竟是誰?」當下打開書信,朗聲誦讀:

  「止弟尺妹均鑒:自大哥於鐵掌峰上命喪郭靖、黃蓉之手……」

  裘千尺聽了這第一句話,不禁又悲又痛,喝道:「甚麼?誰說我大哥死了?」她生平與裘千丈兄妹之情最篤,忽地聽到他的死訊,全身發顫,聲音也變了。她本來氣發丹田,話聲中難分男女,此時深情流露,「誰說我大哥死了」這句話中,顯出了女子聲氣。

  公孫止聽出眼前之人竟是女子,又聽他說「我大哥」三字,內心深處驚恐更甚,但自更斷定此人絕非裘千仞,當下繼續讀信:

  「……愚兄深愧數十年來,甚虧友于之道,以至手足失和,罪皆在愚兄也。中夜自思,惡行無窮,又豈僅獲罪於大哥賢妹而已?比者華山二次論劍,愚兄得蒙一燈大師點化,今已放下屠刀,皈依三寶矣。修持日淺,俗緣難斷,青燈古佛之旁,亦常憶及兄妹昔日之歡也。臨風懷想,維祝多福。衲子慈恩合什。」

  公孫止一路誦讀,裘千尺只是暗暗飲泣,等到那信讀完,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,叫道:「大哥、二哥,你們可知我身受的苦楚啊。」倏地揭下面具,叫道:「公孫止,你還認得我麼?」這一句厲聲斷喝,大廳上又有七八枝燭火熄滅,餘下的也是搖幌不定。

  燭光黯淡之中,眾人眼前突地出現一張滿臉慘厲之色的老婦面容,無不大為震驚,誰也不敢開口。廳上寂靜無聲,各人心中怦怦跳動。

  突然之間,站在屋角侍候的一名老僕奔上前來,叫道:「主母,主母,你可沒死啊。」裘千尺點頭道:「張二叔,虧你還記得我。」那老僕極是忠心,見主母無恙,喜不自勝,連連磕頭,叫道:「主母,這才是真正的大喜了。」廳上賀客之中,除了金輪法王等少數幾個外人,其餘都是谷中鄰里,凡是三四十歲以上的大半認得裘千尺,登時七張八嘴,擁上前來問長問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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