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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九回 地底老婦(6)


  裘千尺道:「呸!美個屁!這小賤人就是肯聽話,公孫止說甚麼她答應甚麼,又是滿嘴的甜言蜜語,說這殺胚是當世最好的好人,本領最大的大英雄,就這麼著,讓這賊殺才迷上了。哼,這賤婢名叫柔兒。他十八代祖宗不積德的公孫止,他這三分三的臭本事,哪一招哪一式我不明白?這也算大英雄?他給我大哥做跟班也還不配,給我二哥去提便壺,我二哥也一腳踢得他遠遠地。」

  楊過聽到這裡,不禁對公孫止微生憐憫之意,心想:「定是你處處管束,要他大事小事都聽你吩咐,你又瞧他不起,終於激得他生了反叛之心。」綠萼只怕她又罵個沒完沒了,忙問:「媽,後來怎樣?」

  裘千尺道:「嗯,當時這兩個狗男女約定了,第三日辰時再在這所在相會,一同逃走,在這兩天之中卻要加倍小心,不能露出絲毫痕跡,以防給我瞧出破綻。接著二人又說了許多混話。那賤婢癡癡迷迷的瞧著這賊殺才,倒似他比皇帝老子還尊貴,比神仙菩薩更加法力無邊。那賊殺才也就得意洋洋,不斷的自稱自贊,跟著又摟摟抱抱,親親摸摸,這些無恥醜態只差點兒沒把我當場氣死。第三日一早,我假裝在靜室中枯坐練功,公孫止到窗外來偷瞧了幾次,臉上這副神情啊,當真是打從心底裡樂將上來。我等他一走開,立即施展輕功,趕到他們幽會之處。那無恥的小賤人早已等在那裡。我一言不發便將她抓起,拋入了情花叢中……」楊過與綠萼不由得都「啊」的一聲叫了起來。

  裘千尺向二人橫了一眼,繼續說道:「過了片刻,公孫止也即趕到,他見柔兒在情花叢中翻滾號叫,這份驚慌也不用提啦。我從樹叢後躍了出來,雙手扣住他脈門,將他也摔入了情花叢中。這穀中世代相傳,原有解救情花之毒的丹藥,叫做絕情丹。公孫止掙扎著起來,扶著那賤婢一齊奔到丹房,想用絕情丹救治。哈哈,你道他見到甚麼?」

  綠萼道:「媽……他見到甚麼?」楊過心道:「定是你將絕情丹毀了個乾淨,哪還能有第二件事?」

  裘千尺果然說道:「哈哈,他見到的是,丹房桌上放著一大碗砒霜水,幾百枚絕情丹浸在碗中。要服絕情丹,不免中砒霜之毒,不服罷,終於也是不免一死。配製絕情丹的藥方原是他祖傳秘訣,然而諸般珍奇藥材急切難得,而且調製一批丹藥,須連經春露秋霜,三年之後方得成功。當下他奔來靜室,向我雙膝跪下,求我饒他二人性命。他知我顧念夫妻之情,決不致將絕情丹全數毀去,定會留下若干。他連打自己耳光,賭咒發誓,說只要我饒了他二人性命,他立時將柔兒逐出谷去,永不再跟她見面,此後再也不敢複起貳心。

  「我聽他哀求之時口口聲聲的帶著柔兒,心下十分氣惱,當即取出一枚絕情丹來放在桌上,說道:『絕情丹只留下一顆,只能救得一人性命。你自己知道,每人各服半顆,並無效驗。救她還是救自己,你自己拿主意罷。』他立即取過丹藥,趕回丹房。我隨後跟去。這時那賤婢已痛得死去活來,在地下打滾。公孫止道:『柔兒,你好好去罷。我跟你一塊死。』說著拔出長劍。柔兒見他如此情深義重,滿臉感激之情,掙扎著道:『好,好。我跟你在陰間做夫妻去。』公孫止當胸一劍,便將她刺死了。

  「我在丹房窗外瞧著,暗暗吃驚,只怕他第二劍便往自己頸口抹去,但見他提起劍來,我正要出聲喝止,卻見他伸劍在柔兒的屍身上擦了幾下,拭去血跡,還入劍鞘,轉頭向窗外道:『尺姊姊,我甘心悔悟,親手將這賤婢殺了,你就饒了我罷。』說著舉手往口邊一送,將那枚絕情丹吞服了。這一下倒是大出我意料之外,但如此了結,足見他悔悟之誠,我也甚感滿意。當時他在房中設了酒宴,殷殷把盞,向我賠罪。我痛斥了他一頓,他不住口的自稱該死,發下了幾百個毒誓,說從此決不再犯。」

  楊過心道:「這一下你可上了大當啦!」綠萼卻是淚水泫然欲滴。裘千尺怒道:「怎麼?你可憐這賤婢麼?」綠萼搖頭不語,她實是為父親的無情狠辣而傷心。

  裘千尺又道:「我喝了兩杯酒,微微冷笑,從懷中又取出一顆絕情丹來,放在桌上,笑道:『你适才下手未免也太快了些,我只不過試試你的心腸,只消你再向我求懇幾句,我便會將兩枚丹藥都給你,救了這美人兒的性命,豈不甚好?』」

  綠萼忙問:「媽,倘使當時他真的再求,你會不會把兩枚丹藥都給他?」

  裘千尺沉吟半晌,道:「這個我也不知道了。當時我也曾想過,不如救了這賤婢,將她趕出穀去,那麼公孫止對我心存感激,說不定從此改邪歸正,再也不敢胡作非為。但他為了自己活命,忙不迭的將心上人殺了,須怪不得我啊。

  「公孫止拿起那顆丹藥瞧了半天,舉杯笑道:『尺姊姊,過去的事又說它作甚?這丫頭還是殺了的好,一乾二淨。你幹了這杯。』他不住的只勸我喝酒,我了卻了一樁心事,胸懷歡暢,竟然喝得沉沉大醉。待得醒轉,已是身在這石窟之中,手足筋脈均已給他挑斷,這賊殺才也沒膽子再和我相見一面。哼,這當兒他只道我的骨頭也早已化了灰啦。」

  她說完了這件事,目露凶光,神色甚是可怖。楊過與綠萼都轉開了頭,不敢與她目光相接。良久良久,三人都不說話。

  綠萼環顧四周,見石窟中惟有碎石樹葉,滿地亂草,淒然道:「媽,你在這石窟中住了十多年,便只靠食棗子為生麼?」裘千尺道:「是啊,難道這千刀萬剮的賊殺才每天還會給我送飯不成?」綠萼抱著她叫了聲:「媽!」

  楊過道:「那公孫止可跟你說起過這石窟有無出路?」裘千尺冷笑道:「我跟他做了這麼多年夫妻,他從來沒說過莊子之下有這樣個石窟,有這樣個水潭,石窟要是另有出路,這奸賊也不會放我在這裡了。那些鱷魚多半是他後來養的,他終究怕我逃出去。」

  楊過在石窟中環繞一周,果見除了進來的入口之外更無旁的通路,抬頭向頭頂透光的洞穴望去,見那洞離地少說也有一百來丈,洞下雖長著一株大棗樹,但不過四五丈高,就算二十株棗樹疊起,也到不了頂,凝思半晌,實是束手無策,道:「我上樹去瞧瞧。」當下躍上棗樹,攀到樹頂,只見高處石壁上凹凹凸凸,不似底下的滑溜,當下屏住呼吸,縱上石壁,一路向上攀援,越爬越高,心中暗喜,回頭向綠萼叫道:「公孫姑娘,我若能出洞,便放繩子下來縋你們上去。」

  約莫爬了六七十丈,仗著輕功卓絕,一路化險為夷,但爬到離洞穴七八丈時,石壁不但光滑異常,再無可容手足之處,而且向內傾斜,除非是壁虎、蒼蠅,方能附壁不落。

  楊過察看周遭形勢,頭頂洞穴徑長丈許,足可出入而有餘,心下已有計較,當即溜回石窟之底,說道:「能出去!但須搓一根長索。」於是取出匕首,割下棗樹樹皮,搓絞成索。公孫綠萼大喜,在旁相助,兩人手腳雖快,卻也花了兩個多時辰,直到天色昏暗,才搓成一條極長的樹皮索子。

  楊過抓住繩索,使勁拉了幾下,道:「斷不了。」又用匕首割下一條棗樹的枝幹,長約一丈五尺,將繩索一端縛在樹幹中間,於是又向上爬行,攀上石壁盡頭,雙足使出千斤墜功夫,牢牢踏在石壁之上,兩臂運勁,喝一聲:「上去!」將樹幹摔出洞穴。這一下勁力使得恰到好處,樹幹落下時正好橫架在洞穴口上。楊過拉著繩索,將樹幹拉到洞穴邊上,使得樹幹兩端架於洞外實地者較多,而中段淩空者只是數尺,再拉繩索試了兩下,知道樹幹橫架處甚是堅牢,吃得住自己身子重量,叫道:「我上去啦!」雙手抓著繩索,交互上升,低頭下望,只見裘千尺與綠萼母女倆在暮色朦朧中已成為兩個小小黑點。

  手上加勁,上升得更快了,片刻間便已抓到架在洞口的樹幹,手臂一曲,呼的一聲,已然飛出洞穴,落在地下。

  舒了一口長氣,站直身子,但見東方一輪明月剛從山后升起。在閉塞黑暗的鱷潭與石窟中關了大半天,此時重得自由,胸懷間說不出的舒暢,心想:「我和姑姑同在古墓,卻何以又絲毫不覺鬱悶?可見境隨心轉,想出去而不得,心裡才難過,要是本就不想出去,出去了反而不開心了。」於是將長索垂了下去。

  裘千尺一見楊過出洞,便大罵女兒:「你這蠢貨,怎地讓他獨自上去了?他出洞之後,哪裡還想得到咱們?」綠萼道:「媽,你放心,楊大哥不是那樣的人。」裘千尺怒道:「普天下的男人都是一般,還能有甚麼好的?」突然轉過頭來,向女兒全身仔細打量,說道:「小傻瓜,你給他占了便宜啦,是不是?」綠萼滿臉通紅道:「媽,你說甚麼,我不懂。」裘千尺更是惱怒:「你不懂,為甚麼要臉紅?我跟你說啊,對付男人,一步也放鬆不得,半點也大意不得,難道你還沒看清楚你媽的遭遇?」正自嘮叨不休,綠萼縱起身來,接住了楊過垂下的長索,給母親牢牢縛在腰間,笑道:「你瞧,楊大哥理不理咱們?」說著將繩索扯了幾扯,示意已經縛好。

  裘千尺哼了一聲,道:「媽跟你說,上去之後,你須得牢牢釘住他,寸步不離。丈夫,丈夫,只是一丈,一丈之外,便不是丈夫了,知道麼?你爺爺給你媽取名為千尺,千尺便是百丈,嘿嘿,百丈之外,還有甚麼丈夫?」綠萼又是好笑,又是傷感,心道:「媽真是一廂情願,人家哪有半點將我放在心上了。」眼眶一紅,轉過了頭。裘千尺還待說話,突覺腰間一緊,身子便緩緩向上升去。綠萼仰望母親,雖知楊過立即又會垂下長索來救自己,但此時孤零零的在這地底石窟之中,不由得身子發顫,害怕異常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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