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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九回 地底老婦(5)


  裘千尺緩緩的道:「公孫止的祖上在唐代為官,後來為避安史之亂,舉族遷居在這幽谷之中。他祖宗做的是武官,他學到家傳的武藝,固然也可算得是青出於藍,但真正上乘的武功,卻是我傳的。」楊過和綠萼同時「啊」了一聲,頗感出於意料之外。

  裘千尺傲然道:「你們幼小,自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。哼,鐵掌幫幫主鐵掌水上飄裘千仞,便是我的親兄長。楊過,你把鐵掌幫的情由說些給萼兒聽。」楊過一怔,道:「鐵掌幫?弟子孤陋寡聞,實不知鐵掌幫是甚麼。」

  裘千尺破口罵道:「你這小子當面扯謊!鐵掌幫威名震于大江南北,與丐幫並稱天下兩大幫會,你怎能不知?」楊過道:「丐幫嘛,晚輩倒聽見過,這鐵掌幫……」裘千尺急了,罵道:「嘿嘿,還虧你學過武藝,連鐵掌幫也不知道……」綠萼見母親氣得面紅耳赤,插口勸道:「媽,楊大哥還不到二十歲,他從小在深山中跟師父練武,武林中的事情不大明白,也是有的。」裘千尺不去理她,自管呶呶不休。

  二十年前,鐵掌幫在江湖上確是聲勢極盛,但二次華山論劍之時,幫主鐵掌水上飄裘千仞皈依佛門,拜一燈大師為師,鐵掌幫即風流雲散。當鐵掌幫散夥之時,楊過剛剛出世,後來沒聽旁人提及,他自是不知。實則他母親穆念慈,便是在鐵掌幫總舵的鐵掌峰上失身于他父親楊康,受孕懷胎,世上才有他楊過。此時裘千尺說起,他竟瞠目不知所對。裘千尺在絕情穀中僻處已近三十年,江湖上的變動全沒聽聞,只道鐵掌幫稱雄數百年,現下定是更加興旺,聽楊過居然說連「鐵掌幫」三字也不知道,自是要暴跳如雷了。

  楊過給她毫無來由的一頓亂罵,初時強自忍耐,後來聽她越罵越不成話,怒氣漸生,要待反唇相稽,刺她幾句,抬起頭來正要開口,只見綠萼凝視著他,眼中柔情款款,臉上滿是歉然之色。

  楊過心中一軟,臉上作個無可奈何之狀,心下反而油然自得起來,暗想:「你媽媽越是罵得凶,你自是越加對我好。老太婆的嘮叨是耳邊風,美人的柔情卻是心上事。」心下一寬,腦子特別機靈,忽地想起:「完顏萍姑娘的武功與那公孫止似是一路,她又說學的是鐵掌功夫,料想與鐵掌幫必有干係。」閉目一想,于完顏萍與耶律齊對戰時所使的拳法刀法還記得七八成,至於與公孫止連鬥數場,還只是幾個時辰之前的事,於他的身形出手更是記得清晰,當即叫道:「啊喲,我記起啦。」裘千尺道:「甚麼?」

  楊過道:「三年之前,我曾見一位武林奇人與十八名江湖好漢動手,他一人空手對敵十八人,結果對方九人重傷,九人給他打死了,這位武林奇人聽說便是鐵掌幫的。」裘千尺急問:「那人是怎麼一副模樣?」楊過信口開河:「那人頭是禿的,約莫六十來歲,紅光滿面,身材高大,穿件綠色袍子,自稱姓裘……」裘千尺突然喝道:「胡說!我兩位哥哥頭上不禿,身材矮小,從來不穿綠色衣衫。你見我身高頭禿,便道我哥哥也是禿頭麼?」

  楊過心中暗叫:「糟糕!」臉上卻不動聲色,笑道:「你別心急,我又沒說那人是你哥哥,難道天下姓裘的都須是你哥哥?」裘千尺給他駁得無言可說,問道:「那你說他的武功是怎樣的?」

  楊過站起身來,將完顏萍的拳法演了幾路,再混入公孫止的身法掌勢,到後來越打越順手,石窟中掌影飄飄,拳風虎虎,招式雖有點似是而非,較之完顏萍原來的掌法卻已高了不知多少。完顏萍拳法中疏漏不足之處,他身隨意走,盡都予以補足,舉手抬足,嚴密渾成,而每一掌劈出,更特意多加上幾分狠勁。

  裘千尺看得大悅,叫道:「萼兒,萼兒,這正是我鐵掌幫的功夫,你仔細瞧著。」楊過一面打,裘千尺口講指劃,在旁解釋拳腳中諸般厲害之處。楊過暗暗好笑,心道:「再演下去,便要露出馬腳來了。」於是收勢說道:「打到此處,那位武林奇人已經大勝,沒再打下去了。」裘千尺十分歡喜,道:「許多招式你都記錯了,手法也不對,但使到這樣,也已經挺不容易。那武林奇人叫甚麼名字?他跟你說些甚麼?」楊過道:「這位奇人神龍見首不見尾,大勝之後,便即飄然遠去。我只聽那九個傷者躺在地下互相埋怨,說鐵掌幫的裘老爺子也冒犯得的?可不是自己找死麼?」

  裘千尺喜道:「不錯,這姓裘的多半是我哥哥的弟子。」她天性好武,十餘年來手足舒展不得,此時見楊過演出她本門武功,自是見獵心喜,當即滔滔不絕的向二人大談鐵掌門的掌法與輕功。

  楊過急欲出洞,將絕情丹送去給小龍女服食,雖聽她說的是上乘武功,識見精到,聞之大有裨益,但想到小龍女身挨苦楚,哪裡還有心情研討武功?當即向綠萼使個眼色。

  綠萼會意,問道:「媽,你怎麼將武功傳給爹爹的?」裘千尺怒道:「叫他公孫止!甚麼爹爹不爹爹?」綠萼道:「是。媽,你說下去罷。」

  裘千尺恨恨的道:「哼!」過了半晌,才道:「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。我兩個哥哥鬧彆扭,爭吵起來……」綠萼插口道:「我有兩位舅舅嗎?」裘千尺道:「你不知道麼?」聲音變得甚是嚴厲,大有怪責之意。綠萼心想:「我怎麼會知道?」應道:「是啊,從來沒人跟我說過。」

  裘千尺歎了口長氣,道:「你……你果然是甚麼都不知道。可憐!可憐!」隔了片刻,才道:「你兩個舅舅是雙生兄弟,大舅舅裘千丈、二舅舅裘千仞。他二人身材相貌、說話聲音,全然一模一樣,但遭際和性格脾氣卻大不相同。二哥武功極高,大哥則平平而已。我的武功是二哥親手所傳,大哥卻和我親近得多。二哥是鐵掌幫幫主,他幫務既繁,自己練功又勤,很少和我見面,傳我武功之時,也是督責甚嚴,話也不多說半句。大哥卻是妹妹長、妹妹短的,和我手足之情很深。後來大哥和二哥說擰了吵嘴,我便幫著大哥點兒。」綠萼問道:「媽,兩位舅舅為甚麼事鬧彆扭?」

  裘千尺臉上忽然露出一絲笑容,道:「這件事說大不大,說小不小,只怪我二哥太過古板。要知道二哥做了幫主,『鐵掌水上飄裘千仞』這八個字在江湖上響亮得緊,大哥裘千丈的名頭說出去卻很少人知道。大哥出外行走,為了方便,有時便借用二哥的名字。他二人容貌相同,又是親兄弟,借用一下名字有甚麼大不了?可是二哥看不開,常為這事嘮叨,說大哥招搖撞騙。大哥脾氣好,給二哥罵時總是笑嘻嘻的賠不是。有一次二哥實在罵得凶了,竟不給大哥留絲毫情面。我忍不住在旁插嘴,護著大哥,把這事攬到自己頭上,於是兄妹倆吵了一場大架。我一怒之下離了鐵掌峰,從此沒再回去。

  「我獨個兒在江湖上東闖西蕩,有一次追殺一個賊人,無意中來到這絕情谷,也是前生的冤孽,與公孫止這……這惡賊……這惡賊遇上了,二人便成了親。我年紀比他大著幾歲,武功也強得多,成親後我不但把全身武藝傾囊以授,連他的飲食寒暖,哪一樣不是照料得周周到到,不用他自己操半點兒心?他的家傳武功巧妙倒也巧妙,可是破綻太多,全靠我挖空心思的一一給他補足。有一次強敵來襲,若不是我捨命殺退,這絕情穀早就給人毀了。誰料得到這賊殺才狼心狗肺,恩將仇報,長了翅膀後也不想想自己的本領從何而來,不想想危難之際是誰救了他性命。」說著破口大駡,粗辭汙語,越罵越凶。

  綠萼聽得滿臉通紅,覺得母親在楊過之前如此詈罵丈夫,實是大為失態,連叫:「媽,媽!」可哪裡勸阻得住?楊過卻聽得十分有勁,他也是恨透了公孫止,聽她罵得痛快,正合心意,不免在旁湊上幾句,加油添醬,恰到好處,大增裘千尺的興頭,若不是礙著綠萼的顏面,他也要一般的破口而罵了。

  裘千尺直罵到辭窮才盡,罵人的言語之中更無新意,連舊意也已一再重複,這才不得不停,接下去說道:「那一年我肚子中有了你,一個懷孕的女人,脾氣自不免急著點兒,哪知他面子上仍是一般的對我奉承,暗中卻和穀中一個賤丫頭勾搭上了。我生下你之後,他仍和那賤婢偷偷摸摸,我一點也不知情,還道我們有了個玉雪可愛的女兒,他對我更加好了些。我給這兩個狗男女這般瞞在鼓裡過了幾年,我才在無意之中,聽到這狗賊和那賤婢商量著要高飛遠走,離開絕情穀永不歸來。

  「當時我隱身在一株大樹後面,聽得這賊殺才說如何忌憚我武功了得,必須走得越遠越好,又說我如何管得他緊,半點不得自由,他說只有和那賤婢在一起,才有做人的樂趣。我一直只道他全心全意的待我,那時一聽,氣得幾乎要暈了過去,真想沖出去一掌一個,將這對無恥狗男女當場擊斃。然而他雖無情,我卻總顧念著這些年來的夫妻恩義,還想這殺胚本來為人極好,定是這賤婢花言巧語,用狐媚手段迷住了他,當下強忍怒氣,站在樹後細聽。

  「只聽他二人細細商量,說再過兩日,我要靜室練功,有七日七夜足不出戶,他們便可乘機離去,待得我發覺時已然事隔七日,便萬萬追趕不上了。當時我只聽得毛骨悚然,心想當真天可憐見,教我事先知曉此事,否則他們一去七日,我再到何處找去?」說到這裡,牙齒咬得格格直響,恨恨不已。

  綠萼道:「那年輕婢女叫甚麼名字?她相貌很美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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