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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回 玉女心經(6)


  楊過道:「早幾年,我到大墳邊放羊,睡了一覺,醒來時已半夜啦。我瞧見墳裡出來一個白衣女鬼,嚇得我沒命的逃走,路上摔了一交,頭也跌破了,你瞧,這兒還有一個疤兒。」說著湊近身去,要她來摸。他一路上給她攬著之時,但覺她吹氣如蘭,挨近她身子很是舒暢,這時乘機使詐,將腦袋湊近她臉邊。洪淩波笑著叫了一聲:「傻蛋!」隨手一摸,並不覺得有甚麼疤痕,也不以為意,只道:「快領我過去。」

  楊過牽著她手,走出花木叢來,轉到通往古墓的秘道。此時已近中夜,星月無光。楊過拉著她手,只覺溫膩軟滑,心中暗暗奇怪:「姑姑與她都是女子,怎麼姑姑的手冰冰冷的,她卻這麼溫暖。」不自禁手上用勁,捏了幾捏。若是武林中有人對洪淩波這般無禮,她早已拔劍殺卻,但她只道楊過是個傻瓜,此時又有求於他,再者見他俊美,心中也有幾分喜歡,竟未動怒,暗道:「這傻蛋倒也不是傻得到底,卻也知道我生得好看。」

  不到一頓飯功夫,楊過已將洪淩波領到墓前。他出來時心慌意亂,未將墓門關上,但見那塊作為墓門的大石碑仍是倒在一邊。他心中怦怦亂跳,暗暗禱告:「但願姑姑沒死,讓我得能再見她一面。」這時再也沒心緒和洪淩波搗鬼,只道:「仙姑,我帶你進去,可是惡鬼倘若吃了我,我變了鬼,那就永遠纏住你不放啦。」當即舉步入內。

  洪淩波心想:「這傻蛋忽然大膽,倒也奇怪。」當下不暇多想,在黑暗中緊緊跟隨,她聽師父說活死人墓中道路迂回曲折,只要走錯一步,立時迷路,卻見楊過毫不遲疑的快步而前,東一轉,西一繞,這邊推開一扇門,那邊拉開一塊大石,竟是熟悉異常。洪淩波暗暗生疑:「墓中道路有甚麼難走?難道師父騙我,她是怕我私自進入麼?」片刻之間,楊過已帶她走到古墓中心的小龍女臥室。

  他輕輕推開了門,側耳傾聽,不聞半點聲響,待要叫喚:「姑姑!」想起洪淩波在側,急忙忍住,低聲道:「到啦!」

  洪淩波此時深入古墓,雖然藝高人膽大,畢竟也是惴惴不安,聽了楊過之言,忙取出火折,打火點燃了桌上的蠟燭,只見一個白衣女子躺在床上。她早料到會在墓中遇到師叔小龍女,卻想不到她竟是這般泰然高臥,不知是睡夢正酣,還是沒將自己放在眼裡,當下平劍當胸,說道:「弟子洪淩波,拜見師叔。」

  楊過張大了口,一顆心幾乎從胸腔中跳了出來,全神注視小龍女的動靜,只見她一動不動,隔了良久,才輕輕「嗯」了一聲。從洪淩波說話到小龍女答應,楊過等得焦急異常,恨不得撲上前去,抱住師父放聲大哭,待聽她出聲,心頭有如一塊大石落地,喜悅之下,再也克制不住,「哇」的一聲,哭了出來。洪淩波問道:「傻蛋,你幹甚麼?」楊過嗚咽道:「我……我好怕。」

  小龍女緩緩轉過身來,低聲道:「你不用怕,剛才我死過一次,一點也不難受。」洪淩波鬥然間見到她秀麗絕俗的容顏,大吃一驚:「世上居然有這等絕色美女!」不由得自慚形穢,又道:「弟子洪淩波,拜見師叔。」小龍女輕輕的道:「我師姊呢?她也來了麼?」洪淩波道:「我師父命弟子先來,請問師叔安好。」小龍女道:「你出去罷,這個地方莫說是你,連你師父也是不許來的。」

  洪淩波見她滿臉病容,胸前一灘灘的都是血漬,說話中氣短促,顯是身受重傷,當下將提防之心去了一半,問道:「孫婆婆呢?」小龍女道:「她早死啦,你快出去罷。」洪淩波更是放心,暗想:「當真是天緣巧合,不想我洪淩波竟成了這活死人墓的傳人。」眼見小龍女命在頃刻,只怕她忽然死去,無人能知收藏《玉女心經》的所在,忙道:「師叔,師父命弟子來取玉女心經。你交了給我,弟子立時給你治傷。」

  小龍女長期修練,七情六欲本來皆已壓制得若有若無,可說萬事不縈於懷,但此時重傷之餘,失了自製,聽她這麼說,不由得又急又怒,暈了過去。洪淩波搶上去在她人中上捏了幾下,小龍女悠悠醒來,說道:「師姊呢?你請她來,我有話……有話跟她說。」洪淩波眼見本門的無上秘笈竟然唾手可得,實是迫不及待,一聲冷笑,從懷裡取出兩枚長長的銀針,厲聲道:「師叔,你認得這針兒,不快交出玉女心經,可莫怪弟子無禮。」

  楊過曾吃過這冰魄銀針的大苦頭,只不過無意捏在手裡,便即染上劇毒,若是刺在身上,那還了得?眼見事勢危急,叫道:「仙姑,那邊有鬼,我怕!」說著撲將過去,抱住她背心,順手便在她「肩貞」「京門」兩穴上各點一指。洪淩波做夢也想不到這「傻蛋」竟有一身上乘武功,要待罵她胡說八道,已是全身酸麻,軟癱在地。楊過怕她有自通經脈之能,隨即在她「巨骨」穴上又再重重點上幾指,說道:「姑姑,這女人真壞,我用銀針來刺她幾下好不好?」說著用衣襟裹住手指,拾起銀針。

  洪淩波身子不能動彈,這幾句話卻清清楚楚的聽在耳裡,見他拾起銀針,笑嘻嘻的望住自己,只嚇得魂飛魄散,要待出言求情,苦在張口不得,只是目光露出哀憐之色。小龍女道:「過兒,關上了門,防我師姊進來。」楊過應道:「是!」剛要轉身,忽聽身後一個嬌媚的女子聲音說道:「師妹,你好啊?我早來啦。」

  楊過大驚轉身,燭光下只見得門口俏生生的站著一個美貌道姑,杏眼桃腮,嘴角邊似笑非笑,正是赤練仙子李莫愁。

  ***

  當洪淩波打聽活死人墓中道路之時,李莫愁早料到她要自行來盜玉女心經,派她到長安殺人等等,其實都是有意安排。她一直悄悄跟隨其後,見到她如何與楊過相遇,如何入墓,如何逼小龍女獻經,又如何中計失手,只因她身法迅捷,腳步輕盈,洪淩波與楊過竟是絲毫沒有察覺,直至斯時,方始現身。

  小龍女矍然而起,叫了聲:「師姊!」跟著便不住咳嗽。李莫愁冷冷的指著楊過道:「這人是誰?祖師婆婆遺訓,古墓中不准臭男子踏進一步,你幹麼容他在此?」小龍女猛烈咳嗽,無法答話。楊過擋在小龍女身前相護,朗聲道:「她是我姑姑,這裡的事,不用你多管!」李莫愁冷笑道:「好傻蛋,真會裝蒜!」拂塵揮動,呼呼呼進了三招。這三招雖先後而發,卻似同時而到,正是古墓派武功的厲害招數,別派武學之士若不明此中奧妙,一上手就給她擊得筋斷骨折。楊過對這門功夫習練已熟,雖遠不及李莫愁功力深厚,仍是輕描淡寫的閃開了她三招混一的「三燕投林」。

  李莫愁拂塵回收,暗暗吃驚,瞧他閃避的身法竟是本門武學,厲聲道:「師妹,這小賊是誰?」小龍女怕再嘔血,不敢高聲說話,低低的道:「過兒,拜見了大師伯。」楊過呸了一聲道:「這算甚麼師伯?」小龍女道:「你俯耳過來,我有話說。」

  楊過只道她要勸自己向李莫愁磕頭,心下不願,但仍是俯耳過去。小龍女聲細若蚊,輕輕道:「腳邊床角落裡,有一塊突起的石板,你用力向左邊扳,然後立即跳上床來。」李莫愁也當她是在囑咐徒兒向自己低頭求情,眼前一個身受重傷,一個是後輩小子,哪裡放在心上,自管琢磨怎生想個妙法,勒逼師妹獻出玉女心經。

  楊過點點頭,朗聲道:「好,弟子拜見大師伯!」慢慢伸手到小龍女腳邊床邊裡一摸,觸手處果有一塊突起的石板,當下用力扳動,跟著躍上床去。只聽得軋軋幾響,石床突然下沉。李莫愁一驚,知道古墓中到處都是機關,當年師父偏心,瞞過了自己,卻將運轉機關的法門盡數傳給師妹,立即搶上來向小龍女便抓。

  此時小龍女全無抵禦之力,石床雖然下沉,但李莫愁見機奇快,出手迅捷之極,這一下竟要硬生生將她抓下床來。楊過大驚,奮力拍出一掌,將她手抓擊開,只覺眼前一黑,砰嘭兩響,石床已落入下層石室。室頂石塊自行推上,登時將小龍女師徒與李莫愁師徒四人一上一下的隔成兩截。

  楊過朦朧中見室中似有桌椅之物,於是走向桌旁,取火折點燃了桌上的半截殘燭。小龍女歎道:「我血行不足,難以運功治傷。但縱然身未受傷,咱師徒倆也鬥不過我師姊……」楊過聽到她「血行不足」四字,也不待她說完,提起左手,看准了腕上筋脈,狠命咬落,登時鮮血迸出。他將傷口放在小龍女嘴邊,鮮血便汩汩從她口中流入。

  小龍女本來全身冰冷,熱血入肚,身上便微有暖意,但知此舉不妥,待要掙扎,楊過早已料到,伸指點了她腰間穴道,教她動彈不得。過不多時,傷口血凝,楊過又再咬破,然後再咬右腕,灌了幾次鮮血之後,楊過只感頭暈眼花,全身無力,這才坐直身子,解開她的穴道。小龍女對他凝視良久,不再說話,幽幽歎了口氣,自行練功。楊過見蠟燭行將燃盡,換上了一根新燭。

  這一晚兩人各自用功。楊過是補養失血後的疲倦。小龍女服食楊過的鮮血後精神大振,兩個時辰後,自知性命算是保住了,睜開眼來,向他微微一笑。楊過見她雙頰本來慘白,此時忽然有兩片紅暈,有如白玉上抹了一層淡淡的胭脂,大喜道:「姑姑,你好啦。」小龍女點點頭。楊過欣喜異常,卻不知說甚麼好。

  小龍女道:「咱們到孫婆婆的屋裡去,我有話跟你說。」楊過道:「你不累麼?」小龍女道:「不礙事。」伸手在石壁的機括上扳了幾下,石塊轉動,露出一道門來。此處的道路楊過亦已全不識得。小龍女領著他在黑暗中轉來轉去,到了孫婆婆屋中。

  她點亮燭火,將楊過的衣服打成一個包裹,將自己的一對金絲手套也包在裡面。楊過呆呆的望著她,奇道:「姑姑,你幹甚麼?」小龍女不答,又將兩大瓶玉蜂漿放在包中。楊過喜道:「姑姑,咱們要出去了,是麼?那當真好得很。」

  小龍女道:「你好好去罷,我知道你是好孩子,你待我很好。」楊過大驚,問道:「姑姑你呢?」小龍女道:「我向師父立過誓,是終身不出此墓的。除非……除非……嗯,我不出去。」說著黯然搖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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