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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二


  將至直赴重陽宮的大路時,洪凌波折而向西,朝活死人墓的方向走去。楊過心想:「她果然去找我姑姑。」洪凌波走了一會,從懷中取出一張地圖,找尋路徑。楊過道:「仙姑,前面走不通啦,樹林子裏有鬼。」洪凌波道:「你怎知道?」楊過道:「林子裏有個大墳,墳裏有惡鬼,誰也不敢走近。」洪凌波大喜,心道:「活死人墓果然是在此處。」

  原來洪凌波近年得師父傳授,武功頗有進益,在山西助師打敗武林群豪,更得李莫愁的歡心。她聽師父談論與全真諸子較量之事,說道若是練成了「玉女心經」,便不用畏懼全真教這些牛鼻子老道,只可惜記載這門武學的書冊留在終南山古墓之中。洪凌波問她為甚麼不到墓中去研習這門功夫。李莫愁含糊而答,只說已把這地方讓給了小師妹,師姊妹倆不大和睦,向來就沒來往。她極其好勝,自己曾數度闖入活死人墓、鎩羽被創、狼狽逃走之事,自不肯對徒兒說起,反說那小師妹年紀幼小,武功平平,做師姊可不便以大欺小。當下洪凌波極力慫恿師父去佔墓奪經。其實李莫愁此念無日或忘,但對墓中機關始終參詳不透,是以遲遲不敢動手,聽徒兒說得熱切,只是微笑不答。

  洪凌波提了幾次,見師父始終無可無不可,當下暗自留了心,向師父詳問去終南山古墓的道路,私下繪了一圖,卻不知李莫愁其實並未盡舉所知以告。這次師父派她上長安殺一個仇家,事成之後,便逕自上終南山來,不意卻與楊過相遇;當下命楊過使短斧砍開阻路荊棘,覓路入墓。

  楊過心想這般披荊斬棘而行,攪上一年半載也走不近古墓,當下痴痴呆呆的只是依命而行。鬧了大半個時辰,天色全黑,還行不到里許路,離古墓仍極遙遠。他記掛小龍女之心越來越是熱切,暗想不如帶這道姑進去,瞧她能有甚麼古怪,當下舉斧亂劈幾下,對準一塊石頭砍了下去,火星四濺,斧口登時捲了。他大聲叫道:「噯喲,噯喲,這兒有一塊大石頭。斧頭壞啦,回頭爹爹準要打我。仙姑,我……我要回家去啦。」

  洪凌波早已十分焦急,瞧這等走法,今晚無論如何不能入墓,口中只罵:「傻蛋,不許回去!」楊過道:「仙姑,你怕不怕鬼?」洪凌波道:「鬼才怕我呢,我一劍就將惡鬼劈成兩半。」楊過喜道:「你不騙我麼?」洪凌波道:「我騙你幹麼?」楊過道:「惡鬼既然怕你,我就帶你到大墳去。那惡鬼出來,你可要趕跑他啊!」洪凌波大喜道:「你識得到大墳去的路?快帶我去。」楊過怕她疑心,嘮嘮叨叨的再三要她答應,定要殺了惡鬼。洪凌波連聲安慰,叫他放心,說道便有十個惡鬼也都殺了。

  楊過道:「早幾年,我到大墳邊放羊,睡了一覺,醒來時已經半夜啦。我瞧見墳裏出來一個白衣女鬼,嚇得我沒命的逃走,路上摔了一交,頭也跌破了,你瞧,這兒還有一個疤兒。」說著湊近身去,要她來摸。他一路上給她攬著之時,但覺她吹氣如蘭,挨近她身子很是舒暢,這時乘機使詐,將腦袋湊近她臉邊。洪凌波笑著叫了一聲:「傻蛋!」隨手一摸,並不覺得有甚麼疤痕,也不以為意,只道:「快領我去。」

  楊過牽著她手,走出花木叢來,轉到通往古墓的秘道。此時已近中夜,星月無光。楊過拉著她手,只覺溫膩軟滑,心中暗暗奇怪:「姑姑與她都是女子,怎麼姑姑的手冰冰冷的,她卻這麼溫暖。」不自禁手上用勁,捏了幾捏。若是武林中有人對洪凌波這般無禮,她早已拔劍殺卻,但她只道楊過是個傻瓜,此時又有求於他,再者見他俊美,心中也有幾分喜歡,竟未動怒,暗道:「這傻蛋倒也不是傻得到底,卻也知道我生得好看。」

  不到一頓飯功夫,楊過已將洪凌波領到墓前。他出來時心慌意亂,未將墓門關上,但見那塊作為墓門的大石碑仍是倒在一邊。他心中怦怦亂跳,暗暗禱告:「但願姑姑沒死,讓我得能再見她一面。」這時再也沒心緒和洪凌波搗鬼,只道:「仙姑,我帶你進去,可是惡鬼倘若吃了我,我變了鬼,那就永遠纏住你不放啦。」當即舉步入內。

  洪凌波心想:「這傻蛋忽然大膽,倒也奇怪。」當下不暇多想,在黑暗中緊緊跟隨,她聽師父說活死人墓中道路迂迴曲折,只要走錯一步,立時迷路,卻見楊過毫不遲疑的快步而前,東一轉,西一繞,這邊推開一扇門,那邊拉開一塊大石,竟是熟悉異常。洪凌波暗暗生疑:「墓中道路有甚麼難走?難道師父騙我,她是怕我私自進入麼?」片刻之間,楊過已帶她走到古墓中心的小龍女臥室。

  他輕輕推開了門,側耳傾聽,不聞半點聲響,待要叫喚:「姑姑!」想起洪凌波在側,急忙忍住,低聲道:「到啦!」

  洪凌波此時深入古墓,雖然藝高人膽大,畢竟也是惴惴不安,聽了楊過之言,忙取出火摺,打火點燃了桌上的蠟燭,只見一個白衣女子躺在床上。她早料到會在墓中遇到師叔小龍女,卻想不到她竟是這般泰然高臥,不知是睡夢正酣,還是沒將自己放在眼裏,當下平劍當胸,說道:「弟子洪凌波,拜見師叔。」

  楊過張大了口,一顆心幾乎從胸腔中跳了出來,全神注視小龍女的動靜,只見她一動不動,隔了良久,才輕輕「嗯」了一聲。從洪凌波說話到小龍女答應,楊過等得焦急異常,恨不得撲上前去,抱住師父放聲大哭,待聽她出聲,心頭有如一塊大石落地,喜悅之下,再也剋制不住,「哇」的一聲,哭了出來。洪凌波問道:「傻蛋,你幹甚麼?」楊過嗚咽道:「我……我好怕。」

  小龍女緩緩轉過身來,低聲道:「你不用怕,剛才我死過一次,一點也不難受。」洪凌波斗然間見到她秀麗絕俗的容顏,大吃一驚:「世上居然有這等絕色美人!」不由得自慚形穢,又道:「弟子洪凌波,拜見師叔。」小龍女輕輕的道:「我師姊呢?她也來了麼?」洪凌波道:「我師父命弟子先來,請問師叔安好。」小龍女道:「你出去罷,這個地方莫說是你,連你師父也是不許來的。」

  洪凌波見她滿臉病容,胸前一灘灘的都是血漬,說話中氣短促,顯是身受重傷,當下將提防之心去了一半,問道:「孫婆婆呢?」小龍女道:「她早死啦,你快出去罷。」洪凌波更是放心,暗想:「當真是天緣巧合,不想我洪凌波竟成了這活死人墓的傳人。」眼見小龍女命在頃刻,只怕她忽然死去,無人能知收藏「玉女心經」的所在,忙道:「師叔,師父命弟子來求取玉女心經。你交了給我,弟子立時給你治傷。」

  小龍女長期修練,七情六欲本來皆已壓制得若有若無,可說萬事不縈於懷,但此時重傷之餘,失了自制,聽她這麼說,不由得又急又怒,暈了過去。洪凌波搶上去在她人中上捏了幾下,小龍女悠悠醒來,說道:「師姊呢?你請她來,我有話……有話跟她說。」洪凌波眼見本門的無上秘笈竟然唾手可得,實是迫不及待,一聲冷笑,從懷裏取出兩枚長長的銀針,厲聲道:「師叔,你認得這針兒,不快交出玉女心經,可莫怪弟子無禮。」

  楊過曾吃過這冰魄銀針的大苦頭,只不過無意捏在手裏,便即染上劇毒,若是刺在身上,那還了得?眼見事勢危急,叫道:「仙姑,那邊有鬼,我怕!」說著撲將過去,抱住她背心,順手便在她「肩貞」「京門」兩穴上各點一指。洪凌波做夢也想不到這「傻蛋」竟有一身上乘武功,要待罵他胡說八道,已是全身酸麻,軟癱在地。楊過怕她有自通經脈之能,隨即在她「巨骨」穴上又再重重點上幾指,說道:「姑姑,這女人真壞,我用銀針來刺她幾下好不好?」說著用衣襟裹住手指,拾起銀針。

  洪凌波身子不能動彈,這幾句話卻清清楚楚的聽在耳裏,見他拾起銀針,笑嘻嘻的望住自己,只嚇得魂飛魄散,要待出言求情,苦在張口不得,只是目光中露出哀憐之色。小龍女道:「過兒,關上了門,防我師姊進來。」楊過應道:「是!」剛要轉身,忽聽身後一個嬌媚的女子聲音說道:「師妹,你好啊?我早來啦。」

  楊過大驚轉身,燭光下只見門口俏生生的站著一個美貌道姑,杏臉桃腮,嘴角邊似笑非笑,正是赤練仙子李莫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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