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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回 玉女心經(5)


  楊過對全真教上上下下早就盡數恨上了,當下裝聾作啞,只作沒聽見。那道姑道:「傻小子,我的話你聽見沒有?」楊過道:「聽見啦,可是我不愛站起來。」那道姑聽他這麼說,不禁嗤的一笑,說道:「你瞧瞧我,是我叫你站起來啊!」這兩句話聲音嬌媚,又甜又膩。楊過心中一凜:「怎麼她說話這等怪法?」抬起頭來,只見她膚色白潤,雙頰暈紅,兩眼水汪汪的斜睨自己,似乎並無惡意;一眼看過之後,又低下頭來拾柴。

  那道姑見他滿臉稚氣,雖然瞧了自己第二眼,仍是毫不動心,不怒反笑,心想:「原來是個不懂事的孩子。」從懷裡取出兩錠銀子,叮叮的相互撞了兩下,說道:「小兄弟,你聽我話,這兩錠銀子就給你。」

  楊過原不想招惹她,但聽她說話奇怪,倒要試試她有何用意,於是索性裝癡喬呆,怔怔的望著銀子,道:「這亮晶晶的是甚麼啊?」那道姑一笑,說道:「這是銀子。你要新衣服啦、大母雞啦、白米飯啦,都能用銀子去買來。」楊過裝出一股茫然不解的神情,道:「你又騙我啦,我不信。」那道姑笑道:「我幾時騙過你了?喂,小子,你叫甚麼名字?」楊過道:「人人都叫我傻蛋,你不知道麼?你叫甚麼名字?」那道姑笑道:「傻蛋,你只叫我仙姑就得啦,你媽呢?」

  楊過道:「我媽剛才臭駡了我一頓,到山上砍柴去啦。」那道姑道:「嗯,我要用一把斧頭,你去家裡拿來,借給我使使。」楊過心中大奇,雙眼發直,口角流涎,傻相卻裝得越加像了,不住搖頭,道:「那使不得,我家斧頭不能借人的。要是爹爹知道我借給你,定要用扁擔揍我。」那道姑笑道:「你爹媽見了銀子,歡喜還來不及啦,一定不會揍你。」說著揚手將一錠銀子向他擲去。

  楊過伸手去接,假裝接得不准,讓那銀子撞在肩頭,落下來時,又碰上了右腳,他捧住右腳,左足單腳而跳,大叫:「噯喲,噯喲,你打我!我跟媽媽說去!」說著大叫大嚷,銀子也不要了,向前急奔。

  那道姑見他傻得有趣,微微而笑,解下身上腰帶,向楊過的右足揮出。楊過聽到風聲,回頭一望,見到腰帶來勢,吃了一驚:「這是我古墓派的功夫!難道她不是全真派的道姑?」當下也不閃避,讓她腰帶纏住右足,撲地摔倒,全身放鬆,任她橫拖倒曳的拉回來,只是心下戒懼:「她上山去,難道是沖著姑姑?」

  他一想到小龍女,不知她此時生死如何,不由得憂急無比,心念已決,縱然死在她的手裡,也要再去看看她。這念頭在他腦海中兜了幾轉,那道姑已將他拉到面前,見他雖然滿臉灰土,卻是眉清目秀,心道:「這鄉下小子生得倒俊,只可惜繡花枕頭,肚子裡卻是一包亂草。」聽他兀自大叫大嚷,胡言亂語,微微笑道:「傻蛋,你要死還是要活?」說著拔出長劍,抵在他胸口。

  楊過見她出手這招「錦筆生花」正是古墓派嫡傳劍法,心下更無疑惑:「此人多半是師伯李莫愁的弟子,上山找我姑姑,定然不懷好意,從她揮腰帶、出長劍的手法看來,武功頗為了得,我便裝傻到底,好教她全不提防。」於是滿臉惶恐,求道:「仙姑,你……你別殺我,我聽你的話。」那道姑笑道:「好,你如不聽我吩咐,一劍就將你殺了。」楊過叫道:「我聽,我聽。」那道姑揮起腰帶,「啪」的一聲輕響,已纏回腰間,姿態飄逸,甚是灑脫。楊過暗贊一聲:「好!」臉上卻仍是一股茫然之色。道姑心道:「這傻子又怎懂得這一手功夫之難?我這可是俏媚眼做給瞎子看了。」說道:「你快回家去拿斧頭。」

  楊過依言奔向前面的農舍,故意足步蹣跚,落腳極重,搖搖擺擺,顯得笨拙異常。那道姑瞧得極不順眼,叫道:「你可別跟人說起,快去快回。」楊過應道:「是啦!」悄悄在一所農舍的門邊一張,見屋內無人,想是都在田地裡耕作,當下在壁上取了一柄伐樹砍柴用的短斧,順手又在板凳上取過一件破衣披在身上,傻裡傻氣的回來。

  他雖在作弄那道姑,心中總是掛念著小龍女的安危,臉上不禁深有憂色。那道姑嗔道:「你哭喪著臉幹麼?快給我笑啊。」楊過咧開了嘴,傻笑幾聲。那道姑秀眉微蹙,道:「跟我上山去。」楊過忙道:「不,不,我媽吩咐我不可亂走。」那道姑喝道:「你不聽話,我立時殺了你。」說著伸左手扭住他耳朵,右手長劍高舉,作勢欲斬。楊過殺豬也似的大嚷起來:「我去啊,我去啊!」

  那道姑心想:「這人蠢如豬羊,正合我用。」於是拉住他袖子,走上山去。她輕功不弱,行路自然極快。楊過卻跌跌撞撞,左腳高,右腳低,遠遠跟在後面,走了一陣,便坐在路邊石上不住拭汗,呼呼喘氣。那道姑連聲催促快走。楊過道:「你走起路來像兔子一般,我怎跟得上?」那道姑見日已偏西,心中老大不耐煩,回過來挽住他手臂,向山上急奔。楊過只是跟不上,雙腳亂跨,忽爾在她腳背上重重踹了一腳。

  那道姑「噯喲」一聲,怒道:「你作死麼?」但見他氣息粗重,實在累得厲害,當下伸出左臂托在他腰裡,喝一聲:「走罷!」攬著他身子向山上疾馳,輕功施展開來,片刻間就奔出數裡。

  楊過被她攬在臂彎,背心感到的是她身上溫軟,鼻中聞到的是她女兒香氣,索性不使半點力氣,任她帶著上山。那道姑奔了一陣,俯下頭來,只見他臉露微笑,顯得甚是舒服,不禁有氣,鬆開手臂,將他擲在地上,嗔道:「你好開心麼?」楊過摸著屁股大叫:「哎唷,唉唷,仙姑摔痛傻蛋屁股啦。」

  那道姑又好氣又好笑,罵道:「你怎麼這生傻?」楊過道:「是啊,我本來就叫傻蛋嘛。仙姑,我媽說我不姓傻,姓張。你可是姓仙麼?」那道姑道:「你叫我仙姑就得啦,管我姓甚麼呢。」原來她正是赤練仙子李莫愁的大弟子洪淩波,便是當日去殺陸立鼎滿門而被武三娘逐走的小道姑。楊過想探聽她的姓名,哪知她竟不吐露。

  她在石上坐下,整理被風吹散了的秀髮。楊過側著頭看她,心道:「這道姑也算得美了,只是還不及桃花島郭伯母,更加不及我姑姑。」洪淩波向他橫了一眼,笑道:「傻蛋,你盡瞧著我幹甚?」楊過道:「我瞧著就是瞧著,又有甚麼幹不幹的?你不許我瞧,我不瞧就是了,有甚麼希罕?」洪淩波噗哧一笑,道:「你瞧罷!喂,你說我好不好看?」從懷裡摸出一隻象牙小梳,慢慢梳著頭髮。

  楊過道:「好看啊,就是,就是……」洪淩波道:「就是甚麼?」楊過道:「就是不大白。」洪淩波向來自負膚色白膩,肌理晶瑩,聽他這麼說,不禁勃然而怒,站起身來喝道:「傻蛋,你要死了,說我不夠白?」楊過搖頭道:「不大白。」洪淩波怒道:「誰比我更白了?」楊過道:「昨晚跟我一起睡的,就比你白得多。」洪淩波道:「誰?是你媳婦兒,還是你娘?」心中轉過一個念頭,就想將這膚色比自己更白的女人殺了。楊過道:「都不是,是我家的白羊兒。」洪淩波轉怒為笑,道:「真是傻子,人怎能跟畜牲比?快去罷。」挽著他臂膀,快步上山。

  將至直赴重陽宮的大路時,洪淩波折而向西,朝活死人墓的方向走去。楊過心想:「她果然去找我姑姑。」洪淩波走了一會,從懷中取出一張地圖,找尋路徑。楊過道:「仙姑,前面走不通啦,樹林子裡有鬼。」洪淩波道:「你怎知道?」楊過道:「林子裡有個大墳,墳裡有惡鬼,誰也不敢走近。」洪淩波大喜,心道:「活死人墓果然是在此處。」

  原來洪淩波近年得師父傳授,武功頗有進益,在山西助師打敗武林群豪,更得李莫愁的歡心。她聽師父談論與全真諸子較量之事,說道若是練成了《玉女心經》,便不用畏懼全真教這些牛鼻子老道,只可惜記載這門武學的書冊留在終南山古墓之中。洪淩波問她為甚麼不到墓中研習這門功夫。李莫愁含糊而答,只說已把這地方讓給了小師妹,師姊妹倆不大和睦,向來就沒來往。她極其好勝,自己曾數度闖入活死人墓、鎩羽被創、狼狽逃走之事,自不肯對徒兒說起,反說那小師妹年紀幼小,武功平平,做師姊可不便以大欺小。當下洪淩波極力慫恿師父去占墓奪經。其實李莫愁此念無日或忘,但對墓中機關始終參詳不透,是以遲遲不敢動手,聽徒兒說得熱切,只是微笑不答。

  洪淩波提了幾次,見師父始終無可無不可,當下暗自留了心,向師父詳問去終南山古墓的道路,私下繪了一圖,卻不知李莫愁其實並未盡舉所知以告。這次師父派她上長安殺一個仇家,事成之後,便逕自上終南山來,不意卻與楊過相遇;當下命楊過使短斧砍開阻路荊棘,覓路入墓。

  楊過心想這般披荊斬棘而行,攪上一年半載也走不近古墓,當下癡癡呆呆的只是依命而行。鬧了大半時辰,天色全黑,還行不到裡許路,離古墓仍極遙遠。他記掛小龍女之心越來越是熱切,暗想不如帶這道姑進去,瞧她能有甚麼古怪,當下舉斧亂劈幾下,對準一塊石頭砍了下去,火星四濺,斧口登時卷了。他大聲叫道:「噯喲,噯喲,這兒有一塊大石頭。斧頭壞啦,回頭爹爹准要打我。仙姑,我……我要回家去啦。」

  洪淩波早已十分焦急,瞧這等走法,今晚無論如何不能入墓,口中只罵:「傻蛋,不許回去!」楊過道:「仙姑,你怕不怕鬼?」洪淩波道:「鬼才怕我呢,我一劍就將惡鬼劈成兩半。」楊過喜道:「你不騙我麼?」洪淩波道:「我騙你幹麼?」楊過道:「惡鬼既然怕你,我就帶你到大墳去。那惡鬼出來,你可要趕跑他啊!」洪淩波大喜道:「你識得到大墳去的路?快帶我去。」楊過怕她疑心,嘮嘮叨叨的再三要她答應,定要殺了惡鬼。洪淩波連聲安慰,叫他放心,說道便有十個惡鬼也都殺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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