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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回 故人之子(3)


  柯鎮惡等見李莫愁終於擄了陸無雙而去,都是駭然。那衣衫襤褸的少年道:「我瞧瞧去。」郭芙道:「有甚麼好瞧的?這惡女人一腳踢死了你。」那少年笑道:「你踢死我?不見得罷。」說著發足便向李莫愁去路急追。郭芙道:「蠢才!又不是說我要踢你。」她可不知這少年繞著彎兒罵她是「惡女人」。

  那少年奔了一陣,忽聽得遠處程英高聲叫道:「表妹,表妹!」當即循聲追去。奔出數十丈,聽聲辨向,該已到了程英呼叫之地,可是四下裡卻不見二女的影子。

  一轉頭,只見地下明晃晃的撒著十幾枚銀針,針身鏤刻花紋,打造得極是精緻。他俯身一枚枚的拾起,握在左掌,忽見銀針旁一條大蜈蚣肚腹翻轉,死在地下。他覺得有趣,低頭細看,見地下螞蟻死了不少,數步外尚有許多螞蟻正在爬行。他拿一枚銀針去撥弄幾下,那幾隻螞蟻兜了幾個圈子,便即翻身僵斃,連試幾隻小蟲都是如此。

  那少年大喜,心想用這些銀針去捉蚊蠅,真是再好不過,突然左手麻麻的似乎不大靈便,猛然驚覺:「針上有毒!拿在手中,豈不危險?」忙張開手掌拋下銀針,只見兩張手掌心已全成黑色,左掌尤其深黑如墨。他心裡害怕,伸手在大腿旁用力摩擦,但覺左臂麻木漸漸上升,片刻間便麻到臂彎。他幼時曾給毒蛇咬過,險些送命,當時被咬處附近就是這般麻木不仁,知道兇險,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。

  忽聽背後一人說道:「小娃娃,知道厲害了罷?」這聲音鏗鏘刺耳,似從地底下鑽出來一般。那少年急忙轉身,不覺吃了一驚,只見一人用頭支在地上,雙腳併攏,撐向天空。他退開幾步,叫道:「你……你是誰?」

  那人雙手在地下一撐,身子忽地拔起,一躍三尺,落在少年的面前,說道:「我……我是誰?我知道我是誰就好啦。」那少年更是驚駭,發足狂奔。只聽得身後篤、篤、篤的一聲聲響亮,回頭一望,不禁嚇得魂不附體,原來那人以手為足,雙手各持一塊石頭,倒轉身子而行,竟是快速無比,離自己背後已不過數尺。

  他加快腳步,拚命急奔,忽聽呼的一聲響,那人從他頭頂躍過,落在他身前。那少年叫道:「媽啊!」轉身便逃,可是不論他奔向何處,那怪人總是呼的一聲躍起,落在他身前。他枉有雙腳,卻賽不過一個以手行走之人。他轉了幾個方向,那怪人越逼越近,當下伸手發掌,想去推他,哪知手臂麻木,早已不聽使喚,只急得他大汗淋漓,不知如何是好,雙腿一軟,坐倒在地。

  那怪人道:「你越是東奔西跑,身上的毒越是發作的快。」那少年福至心靈,雙膝跪倒,叫道:「求老公公救我性命。」那怪人搖頭道:「難救,難救!」那少年道:「你本事這麼大,定能救我。」這一句奉承之言,登教那怪人聽得甚是高興,微微一笑,道:「你怎知我本事大?」那少年聽他語氣溫和,似有轉機,忙道:「你倒轉了身子還跑得這麼快,天下再沒第二個及得上你。」他隨口捧上一句,豈知「天下再沒第二個及得上你」這話,正好打中了那怪人的心窩。他哈哈大笑,聲震林梢,叫道:「倒過身來,讓我瞧瞧。」

  那少年心想不錯,自己直立而他倒豎,確是瞧不清楚,他既不願順立,只有自己倒豎了,當下倒轉身子,將頭頂在地下,右手尚有知覺,牢牢的在旁撐住。那怪人向他細看了幾眼,皺眉沉吟。

  那少年此時身子倒轉,也看清楚了怪人的面貌,但見他高鼻深目,滿臉雪白短須,根根似鐵,又聽他喃喃自語,說著嘰哩咕嚕的怪話,極是難聽。少年怕他不肯相救,求道:「好公公,你救救我。」那怪人見他眉目清秀,看來倒也歡喜,道:「好,救你不難,但你須得答應我一件事。」少年道:「你說甚麼,我都聽你的。公公,你要我答應甚麼事?」怪人咧嘴一笑,道:「我正要你答應這件事。我說甚麼,你都得聽我的。」少年心下遲疑:「甚麼話都聽?難道叫我扮狗吃屎也得聽?」

  怪人見他猶豫,怒道:「好,你死你的罷!」說著雙手一縮一挺,身子飛起,向旁躍開數尺。那少年怕他遠去,忙要追去求懇,可是不能學他這般用手走路,當下翻身站起,追上幾步,叫道:「公公,我答應啦,你不論說甚麼,我都聽你的。」怪人轉過身來,說道:「好,你發個重誓來。」少年此時左臂麻木已延至肩頭,心中越來越是害怕,只得發誓道:「公公若是救了我性命,去了我身上惡毒,我一定聽你的話。要是不聽,讓惡毒重行回到我身上。」心想:「以後我永遠不再碰到銀針,惡毒如何回到身上?但不知我發這樣一個誓,這怪人肯不肯算數?」

  斜眼瞧他時,卻見他臉有喜色,顯得極是滿意,那少年暗喜:「老傢伙信了我啦。」怪人點點頭,忽地翻過身子,捏住少年手臂推拿幾下,說道:「好,好,你是個好娃娃。」少年只覺經他一捏,手臂上麻木之感立時減輕,叫道:「公公,你再給我捏啊!」怪人皺眉道:「你別叫我公公,要叫爸爸!」少年道:「我爸爸早死了,我沒爸爸。」怪人喝道:「我第一句話你就不聽,要你這兒子何用?」

  那少年心想:「原來他要收我為兒。」他一生從未見過父親之面,聽母親說,他父親在他出世之前就已死了,自幼見到別的孩子有父親疼愛,心下常自羡慕,只是見這怪人舉止怪異,瘋瘋癲癲,卻老大不願意認他為義父。那怪人喝道:「你不肯叫我爸爸,好罷,別人叫我爸爸,我還不肯答應呢。」那少年尋思怎生想個法兒騙得他醫好自己。那怪人口中忽然發出一連串古怪聲音,似是念咒,發足便行。那少年急叫:「爸爸,爸爸,你到哪裡去?」

  怪人哈哈大笑,說道:「乖兒子,來,我教你除去身上毒氣的法兒。」少年走近身去。怪人道:「你中的是李莫愁那女娃娃的冰魄銀針之毒,治起來可著實不容易。」當下傳了口訣和行功之法,說道此法是倒運氣息,須得頭下腳上,氣血逆行,毒氣就會從進入身子之處回出。只是他新學乍練,每日只能逼出少許,須得一月以上,方能驅盡毒氣。

  那少年極是聰明,一點便透,入耳即記,當下依法施為,果然麻木略減。他過了一陣氣,雙手手指尖流出幾滴黑汁。怪人喜道:「好啦!今天不用再練,明日我再教你新的法兒。咱們走罷。」少年一愕,道:「哪裡去?」怪人道:「你是我兒,爸爸去哪裡,兒子自然跟著去哪裡。」

  正說到此處,空中忽然幾聲雕唳,兩頭大鵰在半空飛掠而過。那怪人向雙鵰呆望,以手擊額,皺眉苦苦思索,突然間似乎想起了甚麼,登時臉色大變,叫道:「我不要見他們,不要見他們。」說著一步跨了出去。這一步邁得好大,待得第二步跨出,人已在丈許之外,連跨得十來步,身子早在桑樹林後沒了。

  那少年叫道:「爸爸,爸爸!」隨後趕去。繞過一株大柳樹,驀覺腦後一陣疾風掠過,卻是那對大鵰從身後撲過,向前飛落。柳樹林後轉出一男一女,雙鵰分別停在二人肩頭。

  那男的濃眉大眼,胸寬腰挺,三十來歲年紀,上唇微留髭須。那女的約莫二十六七歲,容貌秀麗,一雙眼睛靈活之極,在少年身上轉了幾眼,向那男子道:「你說這人像誰?」那男子向少年凝視半晌,道:「你說是像……」只說了四個字,卻不接下去了。

  這二人正是郭靖、黃蓉夫婦。這日兩人正在一家茶館中打聽黃藥師的消息,忽見遠處烈焰沖天而起,過了一會,街上有人奔相走告:「陸家莊失火!」黃蓉心中一凜,想起嘉興陸家莊的主人陸展元是武林中一號人物,雖然向未謀面,卻也久慕其名,江湖上多說「江南兩個陸家莊」。江南陸家莊何止千百,武學之士說兩個陸家莊,卻是指太湖陸家莊與嘉興陸家莊而言。陸展元能與陸乘風相提並論,自非泛泛之士。一問之下,失火的竟然就是陸展元之家。兩人當即趕去,待得到達,見火勢漸小,莊子卻已燒成一個火窟,火場中幾具焦屍燒得全身似炭,面目已不可辨。

  黃蓉道:「這中間可有古怪。」郭靖道:「怎麼?」黃蓉道:「那陸展元在武林中名頭不小,他夫人何沅君也是當代女俠。若是尋常火燭,他家中怎能有人逃不出來?定是仇家來放的火。」郭靖一想不錯,說道:「對,咱們搜搜,瞧是誰放的火,怎麼下這等毒手?」

  二人繞著莊子走了一遍,不見有何痕跡。黃蓉忽然指著半壁殘牆,叫道:「你瞧,那是甚麼?」郭靖一抬頭,只見牆上印著幾個血手印,給煙一熏,更加顯得可怖。牆壁倒塌,有兩個血手印只剩下半截。郭靖心中一驚,脫口而出:「赤練仙子!」黃蓉道:「一定是她。早就聽說赤練仙子李莫愁武功高強,陰毒無比,不亞于當年的西毒。她駕臨江南,咱們正好跟她鬥鬥。」郭靖點點頭,道:「武林朋友都說這女魔頭難纏得緊,咱們若是找到岳父,那就好了。」黃蓉笑道:「年紀越大,越是膽小。」郭靖道:「這話一點不錯。越是練武,越是知道自己不行。」黃蓉笑道:「郭大爺好謙!我卻覺得自己愈練愈了不起呢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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