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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


  二人嘴裏說笑,心中卻暗自提防,四下裏巡視,在一個池塘旁見到兩枚冰魄銀針。一枚銀針半截浸在水中,塘裏幾十條金魚盡皆肚皮翻白,此針之毒,實是可怖可畏。黃蓉伸了伸舌頭,拾兩段斷截樹枝挾起銀針,取出手帕重重包裹了,放入衣囊。二人又到遠處搜尋,卻見到了雙鵰,又遇上那個少年。

  郭靖眼見那少年有些面善,一時卻想不起像誰,鼻中忽然聞到一陣怪臭,嗅了幾下,只覺頭腦中微微發悶。黃蓉也早聞到了,臭味似乎出自近處,轉頭尋找,見雄鵰左足上有破損傷口,湊近一聞,臭味果然就從傷口發出。二人吃了一驚,細看傷口,雖只擦破一層油皮,但傷足腫得不止一倍,皮肉已在腐爛。郭靖尋思:「什麼傷,這等厲害?」忽見那少年左手全成黑色,驚道:「你也中了這毒?」

  黃蓉搶過去拿起他手掌一看,忙捋高他衣袖,取出小刀割破他手腕,推擠毒血。只見少年手上流出來的血卻是鮮紅之色,微感奇怪:他手掌明明全成黑色,怎麼血中卻又無毒?她不知那少年經怪人傳授,已將毒血逼向指尖,一時不再上升。她從囊中取出一顆九花玉露丸,道:「嚼碎吞下。」少年接在手裏,先自聞到一陣清香,放入口中嚼碎,但覺滿嘴馨芳,甘美無比,一股清涼之氣直透丹田。黃蓉又取兩粒藥丸,餵雙鵰各服一丸。

  郭靖沉思半晌,忽然張口長嘯。那少年耳畔異聲陡發,出其不意,嚇了一跳,但聽嘯聲遠遠傳送出去,只驚得雀鳥四下裏亂飛,身旁柳枝垂條震動不已。他一嘯未已,第二嘯跟著送出,嘯上加嘯,聲音振盪重疊,猶如千軍萬馬,奔騰遠去。

  黃蓉知道丈夫發聲向李莫愁挑戰,聽他第三下嘯聲又出,當下氣湧丹田,跟著發聲長嘯,郭靖的嘯聲雄壯宏大,黃蓉的卻是清亮高昂。兩人的嘯聲交織在一起,有如一隻大鵬一隻小鳥並肩齊飛,越飛越高,那小鳥竟然始終不落於大鵬之後。兩人在桃花島潛心苦修,內力已臻化境,雙嘯齊作,當真是迴翔九天,聲聞數里。

  那倒行的怪人聽到嘯聲,足步加快,疾行而避。

  抱著程英的青袍客聽到嘯聲,哈哈一笑,說道:「他們也來啦,老子走遠些,免得囉唆。」

  李莫愁將陸無雙挾在脅下,奔行正急,突然聽到嘯聲,猛地停步,拂塵一揮,轉過身來,冷笑道:「郭大俠名震武林,倒要瞧瞧他是不是果有真才實學。」忽聽得一陣清亮的嘯聲跟著響起,兩股嘯聲呼應相和,剛柔相濟,更增威勢。李莫愁心中一凜,自知難敵,又想他夫婦同闖江湖,互相扶持,自己卻是孤零零的一人,登覺萬念俱灰,嘆了一口長氣,抓著陸無雙的背心去了。

  ***

  此時武三娘已扶著丈夫,帶同兩個兒子與柯鎮惡作別離去。柯鎮惡適才一番劇戰,生怕李莫愁去而復返傷害郭芙,帶著她正想找個隱蔽所在躲了起來,忽然聽到郭黃二人嘯聲,心中大喜。郭芙叫道:「爹爹,媽媽!」發足便跑。

  一老一小循著嘯聲奔到郭靖夫婦跟前。郭芙投入黃蓉懷裏,笑道:「媽,大公公剛才打跑了一個惡女人,他老人家本事可大得很哩。」黃蓉自然知她撒謊,卻只笑了笑。郭靖斥道:「小孩子家,說話可要老老實實。」郭芙伸了伸舌頭,笑道:「大公公本事不大嗎?他怎麼能做你師父?」生怕父親又再責罵,當即遠遠走開,向那少年招手,說道:「你去摘些花兒,編了花冠給我戴!」

  那少年跟了她過去。郭芙瞥見他手掌漆黑,便道:「你手這麼髒,我不跟你玩。你摘的花兒也給你弄臭啦。」那少年冷然道:「誰愛跟你玩了?」大踏步便走。

  郭靖叫道:「小兄弟,別忙走。你身上餘毒未去,發作出來厲害得緊。」那少年最惱別人小看了他,給郭芙這兩句話刺痛了心,當下昂首直行,對郭靖的叫喊只如不聞。郭靖搶步上前,說道:「你怎麼中了毒?我們給你治了,再走不遲。」那少年道:「我又不識得你,關你什麼事?」足下加快,想從郭靖身旁穿過。郭靖見他臉上悻悻之色,眉目間甚似一個故人,心念一動,說道:「小兄弟,你姓什麼?」那少年向他白了一眼,側過身子,意欲急衝而過。郭靖翻掌抓住了他手腕。那少年幾下掙不脫,左手一拳,重重打在郭靖腹上。

  郭靖微微一笑,也不理會。那少年想縮回手臂再打,那知拳頭深陷在他小腹之中,竟然拔不出來。他小臉脹得通紅,用力後拔,只拔得手臂發疼,卻始終掙不脫他小腹的吸力。郭靖笑道:「你跟我說你姓什麼,我就放你。」那少年道:「我姓倪,名字叫作牢子,你快放我。」郭靖聽了好生失望,腹肌鬆開,他可不知那少年其實說自己名叫「你老子」,在討他的便宜。那少年拳頭脫縛,望著郭靖,心道:「你本事好大,你老子不及乖兒子。」

  黃蓉見了他臉上的狡猾憊懶神情,總覺他跟那人甚為相似,忍不住要再試他一試,笑道:「小兄弟,你想做我丈夫的老子,可不成了我的公公嗎?」左手揮出,已按住他後頸。那少年覺得按來的力道極是強勁,急忙運力相抗。黃蓉手上勁力忽鬆,那少年不由自主的仰天一交,結結實實的摔倒。郭芙拍手大笑。那少年大怒,跳起身來,退後幾步,正要污言穢語的罵人,黃蓉已搶上前去,雙手按住他肩頭,凝視著他雙眼,緩緩的道:「你姓楊名過,你媽媽姓穆,是不是?」

  那少年正是姓楊名過,突然被黃蓉說了出來,不由得驚駭無比,胸間氣血上湧,手上毒氣突然回沖,腦中一陣胡塗,登時暈了過去。

  黃蓉一驚,扶住他身子。郭靖給他推拿了幾下,但見他雙目緊閉,牙齒咬破了舌頭,滿嘴鮮血,始終不醒。郭靖又驚又喜,道:「他……他原來是楊康兄弟的孩子。」黃蓉見楊過中毒極深,低聲道:「咱們先投客店,到城裏配幾味藥。」

  原來黃蓉見這少年容貌與楊康實在相像,相起當年王處一在中都客店中相試穆念慈的武功師承,伸手按她後頸,穆念慈不向前跌,反而後仰,這正是洪七公獨門的運氣練功法門。這少年若是穆念慈的兒子,所練武功也必是一路。黃蓉是洪七公的弟子,自是深知本門練功的訣竅,一試之下,果然便揭穿了他的真相。

  當下郭靖抱了楊過,與柯鎮惡、黃蓉、郭芙三人攜同雙鵰,回到客店。黃蓉寫下藥方,店小二去藥店配藥,只是她用的藥都是偏門,嘉興雖是通都大邑,一時卻也配不齊全。郭靖見楊過始終昏迷不醒,甚是憂慮。黃蓉知道丈夫自楊康死後,常自耿耿於懷,今日斗然遇上他的子嗣,自是歡喜無限,偏是他又中了劇毒,不知生死,說道:「咱們自己出去採藥。」郭靖心知只要稍有治愈之望,她必出言安慰自己,卻見她神色之間亦甚鄭重,心下更是惴惴不安,於是囑咐郭芙不得隨便亂走,夫妻倆出去找尋藥草。

  楊過昏昏沉沉的睡著,直到天黑,仍是不醒。柯鎮惡進來看了他幾次,自是束手無策,他毒蒺藜的毒性與冰魄銀針全然不同,兩者的解藥自不能混用,又怕郭芙溜出,不住哄著她睡覺。

  ***

  楊過昏迷中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忽覺有人在他胸口推拿,慢慢醒轉,睜開眼來,但見黑影閃動,什麼東西從窗中竄了出去。他勉力站起,扶著桌子走到窗口張望,只見屋簷上倒立著一人,頭下腳上,正是日間要他叫爸爸的那個怪人,身子搖搖擺擺,似乎隨時都能摔下屋頂。

  楊過驚喜交隻,叫道:「是你。」那怪人道:「怎麼不叫爸爸?」楊過叫了聲:「爸爸!」心中卻道:「你是我兒子,老子變大為小,叫你爸爸便了。」那怪人很是喜歡,道:「你上來。」楊過爬上窗檻,躍上屋頂。可是他中毒後身子虛弱,力道不夠,手指沒攀到屋簷,竟掉了下去,不由得失聲驚呼:「啊喲!」

  那怪人伸手抓住他背心,將他輕輕放在屋頂,倒轉來站直了身子,正要說話,聽得西邊房裏有人呼的一聲吹滅燭火,知道已有人發現自己蹤跡,當下抱著楊過疾奔而去。待得柯鎮惡躍上屋時,四下裏早已無聲無息。

  那怪人抱著楊過奔到鎮外的荒地,將他放下,說道:「你用我教你的法兒,再把毒氣逼些兒出來。」楊過依言而行,約莫一盞茶時分,手指上滴出幾點黑血,胸臆間登覺大為舒暢。那怪人道:「你這孩兒甚是聰明,一教便會,比我當年親生的兒子還要伶俐。唉!孩兒啊!」想到亡故的兒子,眼中不禁濕潤,撫摸楊過的頭,微微嘆息。

  楊過自幼沒有父親,母親也在他十一歲那年染病身亡。穆念慈臨死之時,說他父親死在嘉興鐵槍廟裏,要他將她遺體火化了,去葬在嘉興鐵槍廟外。楊過遵奉母親遺命辦理,從此流落嘉興,住在這破窯之中,偷雞摸狗的混日子。穆念慈雖曾傳過他一些武功的入門功夫,但她自己本就苦不甚高,去世時楊過又尚幼小,實是沒能教得了多少。這幾年來,楊過到處遭人白眼,受人欺辱,那怪人與他素不相識,居然對他這等好法,眼見他對自己真情流露,心中極是感動,縱身一躍,抱住了他脖子,叫道:「爸爸,爸爸!」他從兩三歲起就盼望有個愛憐他、保護他的父親。有時睡夢之中,突然有了個慈愛的英雄父親,但一覺醒來,這父親卻又不知去向,常常因此而大哭一場。此刻多年心願忽而得償,於這兩聲「爸爸」之中,滿腔孺慕之意盡情發洩了出來,再也不想在心中討還便宜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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