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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〇七


  康熙笑道:「不跟馬伕逃走,便跟……」說到這裏,便即住口,心想再說下去,未免輕薄無聊,何況韋小寶雖然無法無天,終究對自己忠心,君臣之間說笑則可,卻不能出言侮辱。一時難以轉口,便不去理他,低頭翻閱案頭的奏章。

  韋小寶垂手在旁侍候,只見康熙眉頭微蹙,深有憂色,心想:「皇上也時時不快活。皇帝雖然威風厲害,當真做上了,也不見得有甚麼好玩。」

  康熙翻閱了一會奏章,抬起頭來,嘆了口長氣。韋小寶道:「皇上有甚麼事情,差奴才去辦罷。奴才將功贖罪,報主龍恩。」康熙道:「這一件事,就不能差你了。施琅上奏,說道台灣颱風為災,平地水深四尺,百姓房屋損壞,家破人亡,災情很重。」

  韋小寶見他說話時淚光瑩然,心想咱們從小是好朋友,不能不幫他一個忙,說道:「奴才倒有個法子。」康熙道:「甚麼法子?」韋小寶道:「不瞞皇上說,奴才在台灣做官的時候,發了一筆小財,最近又向一個台灣財主討得一批舊債。奴才雙手捧著皇上恩賜的破後翻新金飯碗,這一輩子是不會餓飯的了,錢多了也沒用,不如獻了出來,請皇上去撫恤台灣的災民罷。」

  康熙微微一笑,說道:「受災人數很多,你這筆小財,也不管甚麼用。我即刻下旨,宮裏裁減宮女太監,減衣減膳,讓內務府籌劃籌劃,省他四五十萬兩銀子去救濟災民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奴才罪該萬死,真正乖乖不得了。」康熙問道:「甚麼?」韋小寶道:「奴才做官貪污,在台灣貪了一百萬兩銀子。最近這筆債,是向鄭克塽討還的,又有一百萬兩……」康熙吃了一驚,說道:「有這麼多?」韋小寶輕輕打了自己一個嘴巴,罵道:「小桂子該死!」

  康熙卻笑了起來,說道:「你要錢的本事可高明得很哪,我一點兒也不知道。」

  韋小寶又道:「小桂子該死!」臉上卻有得色,心道:「做官的人伸手拿錢,怎能讓你做皇帝的知道?你在我手下人之中派了探子,只能查到我敢不敢造反。你妹夫右手收錢,左手入袋,連你大妹子也不知道,你這大舅子就萬萬查不到了。」他嘴裏自稱「奴才」,心中卻自居「妹夫」。

  康熙沉吟半晌,道:「你這番忠君愛民之心,倒也難得。這樣罷,你捐一百五十萬兩銀子出來,我再省五十萬兩,咱君臣湊乎湊乎,弄個二百萬兩。台灣災民約有一萬幾千戶,每家分得一百多兩,那也豐裕得很了。」

  韋小寶一時衝動,慷慨捐輸,心中正感肉痛,已在後悔,聽得康熙給他省了五十萬兩,登時大喜,忙道:「是,是。皇上愛民如子,老天爺保祐皇上風調雨順,國泰民安。」

  康熙為了台灣災重,這半天來一直心中難受,這時憑空得了這一大筆錢,甚是高興,微微笑道:「也保祐你升官發財,多福多壽。」

  韋小寶笑道:「多謝萬歲爺金口。奴才升官發財,多福多壽,全憑皇上恩賜。再說,奴才這兩筆錢,本來都是台灣人的,還給了台灣百姓,也不過是完璧歸……歸台而已。」康熙哈哈大笑,說道:「完璧歸趙的成語,他媽的給你改成了完璧歸台。」韋小寶道:「是,是完璧歸趙,奴才一時想不起這個『趙』字來。趙錢孫李,周吳陳王。百家姓上姓趙的排名第一,難怪他們這麼發達,原來完璧甚麼的,都歸了他趙家的。」

  康熙更是好笑,心想此人「不學有術」,也教不了他許多,笑道:「很是,很是。有句成語,叫做『韋編三絕』,說你韋家的人讀書用功,學問很好。你們姓韋的,可也了不起得很哪。」韋小寶道:「奴才的學問可差勁得很了,對不起姓韋的老祖宗。」(按:「韋編三絕」中的「韋」字,是指穿連竹簡的皮條,康熙故意歪解,拿來跟韋小寶開玩笑。)

  康熙道:「這次去台灣賑災的事……」本想順理成章,就派了他去,轉念一想:「此人捐了這大筆銀子出來,不過跟我講義氣,未必真有甚麼愛民之心,只怕一出宮門,立刻就後悔了。他到台灣,散發了二百萬兩銀子賑災,多半要收回本錢,以免損失,說不定還要加一加二,作為利息。」他是韋小寶的知己,當即改口道:「……很容易辦,不用你親自去。小桂子,你的一等鹿鼎公,也不用降級了。咱們外甥點燈籠,照舊罷。」

  韋小寶跪下謝恩,磕過了頭,站起身來,說道:「奴才捐這點銀子,不過是完璧歸……歸趙錢孫李,皇上就當是功勞。皇上減膳減衣,那是真正省出來的,才叫不容易呢。」

  康熙搖頭道:「不對。我宮裏的一切使用,每一兩銀子都是來自天下百姓。百姓供養我錦衣玉食。我君臨萬民,就當盡心竭力,為百姓辦事。你食君之祿,當忠君之事。我食民之祿,就當忠民之事。古書上說:『四海困窮,則天祿永終。』如果百姓窮困,那就是皇帝不好,上天震怒,我這皇帝也做不成了。」韋小寶道:「那是決計不會的,萬萬不會的。」

  康熙道:「你做大臣,出於我的恩典。我做皇帝,出於上天的恩典。你辦事不忠,我砍你的腦袋。我不做好皇帝,上天也會另外換一個人來做。『尚書』有云:『皇天后土,改厥元子。』『元子』就是皇帝,皇帝做不好,上天會攆了他的。」韋小寶道:「是,是。你叫做小玄子,原來玄子就是皇帝。」康熙道:「這個『玄』字,跟那個『元』字不同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是,是。」心想:「圓子湯糰,都差不多。」反正他甚麼『元』字『玄』字都不識,也不用費神分辨了。

  康熙從桌上拿起一本書來,說道:「浙江巡撫進呈了一本書,叫做『明夷待訪錄』,是一個浙江人黃黎洲新近做的。浙江巡撫奏稱書中有很多大逆不道的言語,要嚴加查辦。我剛才看了這書,卻覺得很有道理,已批示浙江巡撫不必多事。」說著翻開書來,說道:「他書中說,為君乃以『一人奉天下』,非為『天下奉一人』,這意思說得很好。他又說:『天子所是未必是,天子所非未必非。』這也很對。人孰無過?天子也是人,那有一做了皇帝,就『甚麼都是對、永遠不會錯』之理?」康熙說了一會,見韋小寶雖然連聲稱是,臉上卻盡是迷惘之色,不由得啞然失笑,心想:「我跟這小流氓說大道理,他那裏理會得?再說下去,只怕他要呵欠連連了。」於是左手一揮,道:「你去罷。」右手仍拿著那本書,口中誦讀:「以為天下利害之權皆出於我,我以天下之利盡歸於己,以天下之害盡歸於人,亦無不可。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,不敢自利。以我之大私,為天下之公。始而慚焉,久而安焉,視天下為莫大產業,傳之子孫,受享無窮。」

  韋小寶聽得莫名其妙,但皇帝正在讀書,又連連讚好,豈可不侍候捧場?見康熙放下書來,便問:「皇上,不知這書裏說的是甚麼?有甚麼好?」

  康熙道:「他說做皇帝的人,叫天下的人不可自私,不可自利,只有他皇帝一人可以自私自利,而他皇帝的大私,卻居然說是天下的大公。這做皇帝的起初心中也覺不對,有些兒慚愧,到得後來,習慣成自然,竟以為自己很對,旁人都錯了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這人說的是壞皇帝,像皇上這樣鳥生魚湯,他說的就不對了。」康熙道:「嘿嘿!做皇帝的,人人都自以為是鳥生魚湯,那一個是自認桀紂昏君的?何況每個昏君身邊,一定有許多歌功頌德的無恥大臣,把昏君都捧成了鳥生魚湯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幸虧皇上是貨真價實、劃一不二的鳥生魚湯,否則的話,奴才可成了無恥大臣啦。」

  康熙左足在地下一頓,笑道:「你有恥得很,滾你的蛋罷!」

  韋小寶道:「皇上,奴才向你求個恩典,請皇上准奴才的假,回揚州去瞧瞧我娘。」

  康熙微笑道:「你有這番孝心,那是應該的。再說,『富貴不歸故鄉,如錦衣夜行。』原該回去風光風光才是。你早去早回,把娘接到北京來住罷。我吩咐人寫旨,給你娘一品太夫人的誥封。你死了的老子叫甚麼名字,去呈報了吏部,一併追贈官職。這件事上次你回揚州,就該辦了,剛好碰到吳三桂造反,耽擱了下來。」他想韋小寶多半不知他父親的名字如何寫法,這時也不必查問。康熙雖然英明,這件事卻還是只知其一、不知其二,韋小寶固然不知父親的名字如何寫法,其實連父親是誰也不知道。

  韋小寶謝了恩,出得宮門,回去府中取了一百五十萬兩銀票,到戶部銀庫繳納;去兵部繳了「撫遠大將軍」的兵符印信;又請蘇荃替自己父親取了個名字,連祖宗三代,一併由小老婆取名,繕寫清楚,交了給吏部專管封贈、襲蔭、土司嗣職事務的「驗封司」郎中。

  諸事辦妥,收拾起行。韋小寶在朝中人緣既好,又是聖眷方隆,王公大臣送行宴會,自有種種熱鬧。他臨行時想起一百五十萬兩銀子捐得肉痛,又派親兵去向鄭克塽討了一萬多兩銀子的『舊欠』,這才出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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