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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〇六


  其實以他小小一個知府,又怎敢去忠誠伯府詳加查問?同時順天府衙門中自上至下,人人都知馮錫範是撫遠大將軍韋公爺的死對頭,此人失蹤,十之八九是韋公爺派人害死了。韋公爺是當朝第一大紅人,手掌兵權印把子,那一個膽邊生毛,敢去老虎頭上拍蒼蠅?辦理這件案子,誰也不會認真,只盼能拖延日子,最後不了了之。這時那知府心想:「韋公爺害死了馮伯爵,還要去為難他的家人。那馮夫人也真太不識相,派人上門來胡說八道,也難怪韋公爺生氣。」

  韋小寶會同順天府知府,坐了八人大轎,來到忠誠伯府,只見數百名親兵早已四下團團圍住。進入府中,親兵隊長上前稟道:「回大人:馮家家人男女一共七十九口,都在西廳侍候大人問話。」韋小寶點點頭。那隊長又道:「回大人:公堂設在東廳。」

  韋小寶來到東廳,見審堂的公案已經擺好,於是居中坐下,要知府在下首坐著相陪。

  親兵帶了一個年輕女子過來,約莫二十三四歲年紀,生得姿首不惡,嬝嬝娜娜的在公堂前跪下。韋小寶問道:「你是誰?」那女子道:「賤妾是伯爵大人的第五房小妾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請起,請起,你向我跪下可不敢當。」那女子遲疑不敢起身。韋小寶站起身來,笑道:「你不起來,我可要向你下跪了。」那女子嫣然一笑,站了起來。韋小寶這才坐下。

  那知府心想:「韋公爺對馮家的人倒不兇惡,只不過色迷迷的太不莊重。」

  韋小寶問道:「你叫甚麼名字?」那女子道:「我叫菊芳。」韋小寶鼻子嗅了幾下,笑道:「好名字!怪不得你一進來,這裏就是一股菊花香。」菊芳又是一笑,嬌聲道:「公爺取笑了。」韋小寶搖頭擺腦的向她瞧了半晌,問道:「聽說貴府逃走了一個姨娘?」菊芳道:「是啊。她叫蘭香。哼,這賤人好不要臉。」韋小寶道:「老公忽然不見了,跟了第二個男人,嗯,倒也情有可原,未可……未可……」轉頭問知府道:「未可甚麼非哪?」那知府道:「回公爺:是未可厚非。」

  韋小寶哈哈一笑,道:「對了,未可厚非。菊芳姊姊,你怎麼又不逃啊?」知府聽了,登時蹙起眉頭,心想:「這可越來越不成話了,怎麼把『姊姊』二字都叫了出來?」

  菊芳低下頭去,卻向韋小寶拋了個媚眼。

  韋小寶大樂,宛然是逛窯子的風光,笑問:「你會不會唱『十……』」話到口邊,總算縮得快,轉頭吩咐親兵:「賞這位菊芳姑娘二十兩銀子。」幾名親兵齊聲答應,叫道:「大人有賞。謝賞!」菊芳盈盈萬福,媚聲道:「多謝大爺!」原來她本是堂子裏妓女出身,人家一賞錢,她習慣成自然,把「公爺」叫成了「大爺」。

  韋小寶逐一叫了馮家的家人來盤問,都是女的,年輕貌美的胡調一番,老醜的則罵上一頓,說她們沒好好侍候伯爵,以致他出門去風流快活,不肯回家。

  問得小半個時辰,親兵隊長走進廳來,往韋小寶身後一站。韋小寶又胡亂問了兩個人,站起身來,說道:「咱們去各處瞧瞧。」帶著知府、順天府的文案、捕快頭目、親兵,一間間廳堂、房間查將過去。

  查到第三進西偏房裏,眾親兵照例翻箱倒籠的搜查。一名親兵突然「啊」的一聲,從箱子底下摸出一柄刀來,刀上有不少乾了的血漬。他一膝半跪,雙手舉刀,說道:「回大人:查到兇器一把。」

  韋小寶嗯了一聲,道:「再查。」對知府道:「老兄你瞧瞧,刀上的是不是血漬?」知府接過刀來,湊近嗅了嗅,果然隱隱有血腥氣,說道:「回公爺:好像是血。」韋小寶道:「這刀的刀頭上有個洞,那是甚麼刀啊?」順天府的一名文案仔細看了一會,道:「回公爺:這是切草料的鍘刀,是馬廄裏用的。」韋小寶點頭道:「原來如此。」

  親兵隊長吩咐下屬,去挑一擔水來,潑在地下。韋小寶問道:「這幹甚麼?」那隊長道:「回大人:倘若甚麼地方掘動過,泥土不實,便會很快滲水進去。」話猶未了,床底下的水迅速滲入土中。眾親兵齊聲歡呼,抬開床來,拿了鶴嘴鋤和鐵鏟掘土,片刻之間,掘了一具屍首出來。

  那具屍首並無腦袋,已然腐臭,顯是死去多日,身上穿的是伯爵公服,那知府一見,便叫了起來:「這……這是馮爵爺!」

  韋小寶問道:「是馮錫範麼?你怎麼認得?」那知府道:「是,是。須得找到了腦袋,方能定案。」轉身問身邊的捕快頭目:「這是甚麼人住的屋子?」

  那頭目道:「小人立刻去問。」去西廳叫了一名馮家人來一問,原來這房本是逃走的蘭香所在。那捕快頭目道:「啟稟公爺,啟稟府台大人:兇刀是馬廄中切草料的鍘刀,拐帶蘭香捲逃的是本府的馬伕邢四,待小人去馬廄查查。」

  眾人到馬廄中去一搜,果然在馬槽之下的土中掘出了一個人頭。請了馮夫人來認屍,確是馮錫範無疑。當下仵作驗定:馮錫範為人刀傷、身首異處而死。

  這時馮府家人都從西廳中放了出來,府中哭聲震天,人人痛罵邢四和蘭香狠心害主。消息傳了出去,不到大半日,北京城裏到處已說得沸沸揚揚。

  那知府又是慚愧,又是感激,心想若不是韋公爺迅速破案,只怕自己的前程大大有礙,沒口的稱謝之餘,一面行下海捕公文,捉拿「戕主逃亡」的邢四和蘭香,一面申報上司。

  只有那捕快頭兒心中犯疑,見屍身斷頸處切得整齊,似是快刀所斷,不像是用切草料的鍘刀切的,又見藏屍和藏頭處的泥土甚為新鮮,顯是剛才翻動過的,不是已埋了十多天的模樣。但韋公爺給他破了一件大案,上頭犒賞豐厚,馮府又給了他不少銀子,要他儘快結案,別讓馮府親人到衙門裏出醜露乖,他便有天大的疑心,又怎敢吐露半句?只是自個兒尋思:「在馮府查案之時,韋公爺的親兵把守各處,誰也不許走動,他們要移屍栽證,那是容易之極。別說要在地下埋一具屍首,就是埋上百兒八十的,那也不是難事。」

  韋小寶拿了順天府知府的公文去見康熙,稟報破案的詳情。

  康熙微微一笑,說道:「小桂子,你破案的本事不小,人家都讚你是包龍圖轉世哪。」韋小寶道:「那是托了皇上的洪福,奴才碰巧破獲而已。」康熙哼了一聲,向他瞪了一眼,冷冷的道:「移花接木的事,跟我的洪福可拉不上干係。」

  韋小寶嚇了一跳,心想:「皇上怎麼又知道了?」一轉念間,立即明白:「我的親兵隊裏,皇上當然也派下了密探。」正不知如何回答才是,康熙嘆了口氣,說道:「這樣了結,那也很好,也免了外邊的物議。只不過你這般大膽妄為,我可真拿你沒法子了。」

  韋小寶心中一寬,知道皇帝又饒了自己這一遭,當即跪下連連磕頭。

  康熙道:「方今四海昇平,兵革不興,你這撫遠大將軍的銜頭,可以去了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是,是。」知道這是皇帝懲罰自己的胡鬧,又道:「奴才這一等鹿鼎公,也可以降一降級。」康熙道:「好,就降為二等公罷。」韋小寶道:「奴才胡鬧得緊,心中不安,請皇上降為三等的好了。」

  康熙哈哈大笑,說道:「他媽的,你居然會心中不安,日頭從西方出了。」

  韋小寶聽得「他媽的」三字一出口,知道皇帝怒氣已消,站起身來,說道:「奴才良心雖然不多,有總是還是有的。」

  康熙點點頭,說道:「就是瞧在你還有點兒良心的份上,否則的話,我早已砍下你的腦袋,去埋在你夫人阿珂、雙兒的床底下了。」韋小寶急道:「這個萬萬不可。」康熙問道:「有甚麼不可?」韋小寶道:「阿珂和雙兒,那是決計不會跟了馬伕逃走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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