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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〇八


  從旱路到了通州,轉車換船,自運河向南,經天津、臨清、渡黃河、經濟寧。這一日將到淮陰,官船泊在泗陽集過夜。

  韋小寶在舟中和七個夫人用過晚膳後坐著閒談。蘇荃說道:「小寶,明兒咱們就到淮陰了。古時候有一個人,爵封淮陰侯……」韋小寶道:「嗯,他的官沒我大。」蘇荃微笑道:「那倒不然。他封過王,封的是齊王。後來皇帝怕他造反,削了他的王爵,改封為淮陰侯。這人姓韓名信,大大的有名。」韋小寶一拍大腿,道:「那我知道了『蕭何月下追韓信』、『十面埋伏,霸王別虞姬』,那些戲文裏都是有的。」蘇荃道:「正是。這人本事很大,功勞也很大,連楚霸王那樣的英雄,都敗在他手裏。只可惜下場不好,給皇帝和皇后殺了。」韋小寶嘆道:「可惜!可惜!皇帝為甚麼殺他?他要造反嗎?」蘇荃搖頭道:「沒有,他沒造反。皇帝忌他本事了得,生怕他造反。」韋小寶道:「幸虧我本事起碼得緊,皇上甚麼都強過我的,因此不會忌我。我只有一件事強過皇上,除此之外,甚麼都是萬萬不及。」

  阿珂問道:「你那一件事強過皇帝了?」韋小寶道:「我有七個如花似玉的夫人,天下再也找不出第八個這樣美貌的女子來。皇上洪福齊天,我韋小寶是艷福齊天。咱君臣二人各齊各的,各有所齊。」他厚了臉皮胡吹,七個夫人笑聲不絕。

  方怡笑道:「皇帝是洪福齊天,你是齊天大聖。」韋小寶道:「對,我是水簾洞裏的美猴王,率領一批猴婆子、猴子猴孫,過那逍遙自在的日子。」

  正說笑間,艙外家人朗聲說道:「啟稟公爺,有客人求見。」丫鬟拿進四張拜帖。蘇荃接過來看了,輕聲道:「客人是顧炎武、查繼佐、黃黎洲、呂留良四位。」韋小寶道:「是顧先生他們,那是非見不可的。」吩咐家丁,接待客人在大船船艙中奉茶,當即換了衣衫,過去相見。

  顧、查、黃三人當年在揚州為吳之榮所捕,險些性命不保,幸得韋小寶相救。那呂留良卻是初會,他身後跟著兩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,是呂留良的兒子呂葆中、呂毅中。行禮相見後,分賓主坐下,呂葆中、呂毅中站在父親的背後。

  顧炎武低聲道:「韋香主,我們幾個這次前來拜訪,有一件大事相商。泗陽集上耳目眾多,言談不便。可否請你吩咐將座舟駛出數里,泊於僻靜無人之處,然後再談?」

  顧炎武當年在河間府殺龜大會之中,曾被推為各路英雄的總軍師,在江湖上聲譽甚隆,韋小寶對他一向佩服,當即答應,回去向蘇荃等人說了。

  蘇荃道:「防人之心不可無。我們的座船跟著一起去,有甚麼事情,也好有個接應。」

  韋小寶想到要跟著顧炎武等到「僻靜無人之處」,心下本有些惴惴,有七個夫人隨後保駕,就穩妥得多了,連聲叫好,吩咐船夫將兩艘船向南駛去,說是要在運河中風景清雅的所在飲酒賞月,韋公爺雅興來時,說不定要做幾首好詩,其餘從舟仍泊在泗陽集等候。

  韋小寶回到大船中陪客。兩舟南航七八里,眼見兩岸平野空闊,皓月在天,四望無人,韋小寶吩咐下錨停泊,叫大船上的舟子和侍從都到後舟中去,以免礙了韋公爺和六位才子的詩興。

  待舟中更無旁人,顧炎武等這才又再申謝當年相救的大德。韋小寶謙遜一番,跟著說起吳六奇和陳近南先後遭害的經過,眾人相對唏噓不已。

  顧炎武道:「江湖上流言紛紛,都說韋香主貪圖富貴,戕師求榮。黃兄、查兄、和兄弟幾人,卻知決計不確。想我們三人和韋香主素不相識,韋香主竟肯干冒奇險,殺了吳之榮那廝,救得我們性命,以這般義薄雲天的性情,怎能去殺害恩師?」

  查繼佐道:「我們聽江湖上朋友說起此事的時候,總是竭力為韋香主分辯。他們卻說,韃子皇帝聖旨中都這樣說,難道還有假的?可是韋香主身在曹營心在漢,種種作為也不能跟外人明言。自來英雄豪傑,均須任勞任怨。以周公大聖大賢,尚有管蔡之流言,何況旁人?因此韋香主也不必放在心上。」韋小寶聽不懂他說甚麼周公管蔡,只有唯唯諾諾。

  呂留良道:「韋香主苦心孤詣,謀幹大事,原也不必在這時求天下人諒解。只要最後做了驚天動地的大事業出來,大家自會明白先前是錯怪了你。」

  韋小寶心想:「我會有甚麼驚天動地的大事業做出來?啊喲,不好,他們又是來勸我行刺皇上,怎麼跟他們來個推三阻四、推五阻六才好?我得先把門兒給閂上了。」說道:「兄弟本事是沒有的,學問更加沒有,做出事來,總是兩面不討好。兄弟灰心得很,這次是告老還鄉,以後是甚麼事都不幹了。」

  呂毅中見他年紀比自己還小著幾歲,居然說甚麼「告老還鄉」,忍不住嗤的一聲,笑了出來。顧炎武等也都覺好笑,相顧莞爾。

  黃黎洲微笑道:「韋香主英雄年少,前途不可限量。無知之徒的一時誤會,那也不必計較。」韋小寶道:「這個較是要計一計的。黃先生,你做了一部好書,叫做……叫做明……明甚麼甚麼花花綠綠的?」黃黎洲大為奇怪:「這人目不識丁,怎會知道我這部書?」說道:「是『明夷待訪錄』。」韋小寶道:「是了,是了。你這部書中,有很多話痛罵皇帝的,是不是?」

  黃黎洲等都吃了一驚,均想:「連這人都知道了,只怕又是一場大大的文字獄。」

  顧炎武道:「也不是罵皇帝。黃兄這部著作見解精闢,說明為君之道,該當如何?」

  韋小寶道:「是啊。皇上這些日子中天天讀黃先生這部書,不住讚你做得好,括括叫,說不定要請你去做狀元,做宰相。」黃黎洲道:「韋香主取笑了,那有此事?」韋小寶於是將康熙如何大讚「明夷待訪錄」一事說了,眾人這才放心。黃黎洲道:「原來韃子皇帝倒也能分辨是非。」

  韋小寶乘機說道:「是啊。小皇帝說,他雖然不是鳥生魚湯,但跟明朝那些皇帝比較,也不見得差勁了。說不定還好些。他做皇帝,天下百姓的日子,就過得比明朝的時候好。兄弟沒學問,沒見識,也不知道他的話對不對。」

  顧查黃呂四人你瞧瞧我,我瞧瞧你,想起了明朝各朝的皇帝,自開國的明太祖直至末代的皇帝崇禎,若不是殘忍暴虐,便是昏庸胡塗,有哪一個及得上康熙?他四人是當代大儒,熟知史事,不願抹煞了良心說話,不由得都默默點頭。

  韋小寶道:「所以啊。皇帝是好的,天地會眾兄弟也是好的。皇帝要我去滅了天地會,我決計不幹。天地會眾兄弟要我去行刺皇帝,我也決計不幹。結果兩邊都怪我,兄弟左思右想,決定要告老還鄉了。」

  顧炎武道:「韋香主,我們這次來,不是要你行刺皇帝。」韋小寶喜道:「那好得很,只要不是行刺皇帝,別的事情兄弟義不容辭。不知四位老先生、兩位小先生有甚麼吩咐?」

  顧炎武推開船窗,向外眺望,但見四下裏一片寂靜,回過頭來,說道:「我們來勸韋香主自己做皇帝!」

  乒乓一聲,韋小寶手裏的茶碗掉在地下,摔得粉碎,他大吃一驚,說道:「這……這不是開玩笑嗎?」

  查繼佐道:「決不是開玩笑。我們幾人計議了幾個月,都覺大明氣數已盡,天下百姓已不歸心於前明。實在是前明的歷朝皇帝把百姓害得太苦,人人思之痛恨。可是韃子佔了我們漢家江山,要天下漢人薙頭結辮,改服夷狄衣冠,這口氣總是嚥不下去。韋香主手綰兵符,又得韃子皇帝信任,只要高舉義旗,自立為帝,天下百姓一定望風景從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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