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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〇五


  ▼第五十回 鶚立雲端原矯矯 鴻飛天外又冥冥

  韋小寶回到府中,坐在廂房裏發悶。到得午後,宮裏宣出旨來,皇上傳見。

  韋小寶來到上書房叩見。康熙問道:「馮錫範忽然失了蹤,到底是怎麼一回事?」韋小寶吃了一驚,心想:「怎麼問起我來?」說道:「回皇上:馮錫範失蹤的那天晚上,奴才一直跟多總管和御前侍衛們在一起玩兒,後來聽說前鋒營泰都統把馮錫範找了去,不知怎的,這馮錫範就沒了影子。這些台灣降人鬼鬼祟祟的,行事古怪得很,別要暗中在圖謀不軌,奴才去仔細查查。」

  康熙微微一笑,說道:「好,這馮錫範的下落,就責成你去查問清楚,尅日回報。我答應過台灣降人,維護他們周全。這人忽然不明不白的失了蹤,倘若沒個交代,可教我失信於天下了。」韋小寶額頭汗珠滲出,心想:「皇上這話好重,難道他知道是我殺了馮錫範?」只得應道:「是,是。」

  康熙又問:「今兒早你去銀杏胡同,可好玩嗎?」

  韋小寶一怔,道:「銀杏胡同?」隨即想起,天地會群豪落腳的巷子口頭,有兩株大銀杏樹,看來這條巷子就叫銀杏胡同,皇帝連胡同的名字也知道了,還有甚麼可隱瞞的?這一下更是全身冷汗,雙腿酸軟,當即跪倒,磕頭道:「皇上明見萬里。總而言之,奴才對你是一片忠心。」

  康熙嘆了一口氣,說道:「這些反賊逼你來害我,你說甚麼也不肯答應,你跟我很講義氣,可是……可是小桂子,你一生一世,就始終這樣腳踏兩頭船嗎?」

  韋小寶連連磕頭,說道:「皇上明鑒:那天地會的總舵主,奴才是決計不幹的。皇上放一百二十個心。」

  康熙又嘆了一口氣,抬起頭來,出神半晌,緩緩的道:「我做中國皇帝,雖然說不上甚麼堯舜禹湯,可是愛惜百姓,勵精圖治,明朝的皇帝中,有那一個比我更加好的?現下三藩已平,台灣已取,羅剎國又不敢來犯疆界,從此天下太平,百姓安居樂業。天地會的反賊定要規復朱明,難道百姓們在姓朱的皇帝治下,日子會過得比今日好些嗎?」

  韋小寶心想:「這個我就不知道了。」說道:「奴才聽打鳳陽花鼓的人唱歌兒,說甚麼『自從出了朱皇帝,十年倒有九年荒。大戶人家賣田地,小戶人家賣兒郎。』現下風調雨順,國泰民安,皇上鳥生魚湯,朱皇帝跟您差了十萬八千里,拍馬也追不上。」

  康熙微微一笑,道:「你起來罷。」站起身來,在書房裏走來走去,說道:「父皇是滿洲人,我親生母后孝康皇后是漢軍旗人,我有一半是漢人。我對天下百姓一視同仁,決沒絲毫虧待了漢人,為甚麼他們這樣恨我,非殺了我不可?」

  韋小寶道:「這些反賊大逆不道,胡塗得緊,皇上不用把他們放在心上。」

  康熙搖了搖頭,臉上忽有淒涼寂寞之意,過了好一會,說道:「滿洲人有好有壞,漢人也有好有壞。世上的壞人多得很,殺是殺不盡的,要感化他們走上正途,我也沒這麼大的本事。唉,做皇帝嘛,那也難得很。」向韋小寶凝視半晌,道:「你去罷!」

  ***

  韋小寶磕頭辭出,只覺全身涼颼颼地,原來剛才嚇得全身是汗,內衣內褲都浸濕了,出得宮門,才吁了一口長氣,尋思:「天地會的兄弟中又混進了奸細。殺了一個風際中,另外又出了一個。否則的話,他們要我來行刺皇上,他又怎會知道?可不知是誰做奸細?」回到府中,坐下細細思索,尋不到半點端倪。

  又想:「皇上責成我查明馮錫範的下落,瞧皇上的神氣,是懷疑我做的手腳,只不過不大拿得準。這件事又怎生搪塞過去?剛才雙兒在銀杏胡同說到我法場換子,相救茅大哥,幸好我事先沒跟她說是用馮錫範換的,否則這老實丫頭必定順口說了出來,那奸細去稟報了皇上,我這一等鹿鼎公如不降十七廿八級,我可真不姓韋了。」

  東想西想,甚感煩惱。又覺以前進宮,和康熙說說笑笑,兩個兒都開心得很,現下大家年紀長大了,皇上威嚴日甚,自己許多胡說八道的話,嚇得再也說不出口,這個撫遠大將軍、一等鹿鼎公的大官,做來也沒甚麼趣味,倒不如小時候在麗春院做小廝來得逍遙快活。

  心道:「天地會眾兄弟逼我行刺皇上,皇上逼我去剿滅天地會。皇上說道:『小桂子,你一生一世,就始終這樣腳踏兩頭船麼?』他奶奶的,老子不幹了!甚麼都不幹了!」心中一出現「老子不幹了」這五個字,突然之間,感到說不出的輕鬆自在,從懷裏摸出骰子,向桌上一把擲了出去,嘴裏喝道:「要是不幹的好,擲一個滿堂紅!」四粒骰子滾將出去,三粒紅色朝天,第四粒卻是六點,黑得不能再黑。他擲骰之時,本已做了手腳,仍是沒擲成。他罵了一句:「他媽的!」拿起骰子又擲,直到第八把上,這才擲成四粒全紅,欣然說道:「原來老天爺要我給皇上幹七件大事,這才不幹。」

  心想:「七件大事早已幹過了。殺鰲拜是第一件,救老皇爺是第二件,五台山擋在皇上身前救駕是第三件,救太后是第四件,第五件大事是聯絡蒙古、西藏,第六件破神龍教,第七件捉吳應熊,第八件舉薦張勇、趙良棟他們破吳三桂,第九件攻克雅克薩……太多了,太多了,小事不算,大事剛好七件,不多不少。」這時也懶得去計算那七件才算是大事,總而言之:「老子不幹了!」

  「一不做官,二不造反,那麼老子去幹甚麼?」想來想去,還是回揚州最開心。

  一想到回揚州,不由得心花怒放,大叫一聲:「來人哪!」吩咐親兵取來酒菜,自斟自飲,盤算該當如何,方無後患,要康熙既不會派人來抓,天地會又不會硬逼自己一同造反。要公主陪著自己去揚州花天酒地,她一定不幹,不過要去揚州開妓院,只怕蘇荃、阿珂、方怡、沐劍屏、曾柔她們也不肯答應。「好,咱們走一步,算一步,老子幾百萬兩銀子的家產,不開妓院也餓不死我,只是沒這麼好玩罷了。」

  當晚府中家宴,七位夫人見他笑瞇瞇的興致極高,談笑風生,一反近日來愁眉不展的情狀,都問:「甚麼事這樣開心?」韋小寶微笑道:「天機不可洩漏。」公主問:「皇帝哥哥升了你的官嗎?」曾柔問:「賭錢大贏了?」雙兒問:「天地會的事沒麻煩了嗎?」阿珂道:「呸,這傢伙定是又看中了誰家姑娘,想娶來做第八房夫人。」韋小寶只是搖頭。

  眾夫人問得緊了,韋小寶說道:「我本來不想說的,你們一定要問,只好說了出來。」七位夫人停箸傾聽。韋小寶正色道:「我做了大官,封了公爵,一字不識,實在太也不成樣子。打從明兒起,我要讀書做文章,考狀元做翰林了。」

  七位夫人面面相覷,跟著鬨堂大笑。大家知道這位夫君殺人放火、偷搶拐騙,甚麼事都幹,天下唯一有一件事是決計不幹的,那就是讀書識字。

  ***

  次日一早,順天府來拜,說道奉到上官諭示,得悉皇上委派韋公爺查究忠誠伯馮錫範失蹤一事,特地前來侍候,聽取進止。

  韋小寶皺起眉頭,問道:「你順天府衙門捕快公差很多,這些天來查到了甚麼線索?」

  那知府道:「回公爺:馮伯爵失蹤,事情十分蹺蹊,卑職連日督率捕快,明查暗訪,沒得到絲毫線索,實在著急得不得了。今日得知皇上特旨,欽命韋公爺主持,卑職可比連升三級還要高興。韋公爺是本朝第一位英明能幹大臣,上馬管軍,下馬管民,不論多麼棘手的大事一到公爺手裏,立刻迎刃而解。卑職得能侍候公爺辦這件案子,那真是祖宗積德。卑職衙門裏人人額手稱慶,都說這下子可好了,我們大樹底下好遮蔭。韋公爺出馬,連羅剎鬼子也給打得落荒而逃,還怕查不到馮伯爺的下落麼?」

  韋小寶聽這知府諛詞潮湧,說得十分好聽,其實卻是將責任都推到了自己肩頭,心想:「那馮錫範的屍首不知藏在那裏,今晚可得用化屍粉化了,別讓把柄落在人家手裏。只要沒證據,誰也賴不到我頭上。其實這屍首早該化了,這幾天太忙,沒想到這件事。但皇上面前又怎生交代?皇上交下來的差使,我小桂子不是吹牛,可從來沒有一件不能交差的。」

  那知府又道:「忠誠伯夫人天天派人到卑職衙門來,坐在衙門裏不走,等著要人。卑職當真難以應付。昨天馮府裏又來報案,說伯爺的一名小妾叫甚麼蘭香的,跟著一名馬伕逃走了,捲去了不少金銀首飾。倘若忠誠伯再不現身,只怕家裏的妾侍婢僕,要走得一個也不剩了。」

  韋小寶哼了一聲,道:「這馮錫範不知躲在那裏風流快活,你多派人手,到各處窯子裏查查。他吃喝嫖賭的不回家,小老婆跟人逃走了,也算活該。」那知府道:「是,是。按理說,馮伯爺倘若在花街柳巷玩耍,這許多日子下來,也該回去了。」韋小寶道:「那也難說得很。馮錫範這傢伙是個老色鬼,可不像老兄這麼正人君子,逛窯子只逛這麼一天半晚。」那知府忙陪笑道:「卑職不敢,卑職不敢。」

  正在這時,忠誠伯馮夫人差了他兄弟送了八色禮物來,說要向韋公爺磕頭,多謝韋公爺出力查案。韋小寶吩咐擋駕不見,禮物也不收。

  親兵回報:「回大人:馮家的來人好生無禮,臨去時不住冷笑,說甚麼有冤報冤,有仇報仇;又說皇上已知道了這件事,終究會水落石出,旁人別想隻手遮天,瞞過了聖明天子。回大人:這人膽敢到咱們門口撒野,小的當時就想給他幾個耳括子。」當日法場換人,這名親兵也曾參與其事,聽得馮府來人說話厲害,似乎已猜到了內情,不由得心中發毛。

  韋小寶做賊心虛,不由得臉色微變,心想:「這般鬧下去,只怕西洋鏡非拆穿不可。你奶奶,馮錫範自己也給老子殺了,難道老子還怕你一個死鬼的老婆?」

  突然間想到了一個主意,登時笑容滿面,向那知府道:「貴府不忙走,你在這裏等一會兒。」回入內堂,叫來親兵隊長,吩咐如此如此。那隊長應命而去。

  韋小寶回到大廳,說道:「皇上差我辦這件事,咱們做奴才的,自當盡心竭力,報答聖主。咱們這就到馮家去踏勘踏勘。」那知府一愕,心想:「忠誠伯失蹤,他家裏有甚麼好踏勘的?」口中連聲答應。韋小寶道:「這樁案子十分棘手,咱們把馮家的大小人等一個個仔細盤問,說不定會有些眉目。」那知府道:「是,公爺所見極是。卑職愚蠢得緊,始終見不及此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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