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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九二


  費要多羅眉花眼笑,更是喜歡,說道:「我的媽媽出於名門望族,皮膚又白又嫩,她會做法國詩。莫斯科城裏有不少王公將軍很崇拜她。我們俄國有一位大詩人,寫過幾十首詩讚揚我的媽媽。她今年雖然已六十三歲了,相貌還是和三十幾歲的少年婦人一樣。中國大人閣下將來去莫斯科,敝人一定介紹你和我媽媽相識,要結婚恐怕不成,做甜心嗎,只要我媽媽答應,那是可以的。」原來洋人風俗、如有人讚其母親、妻子美貌,非但不以為忤,反而深感榮幸,比稱讚他自己還要高興。

  韋小寶卻道此人怕了自己,居然肯將母親奉獻,有意拜自己為乾爹,滿腔怒火登時化為烏有,笑道:「很好,很好。以後如來莫斯科,定是你府上常客。」拉著他手,走入帳中。

  雙方副使隨員跟著都進了營帳。韋小寶等一行坐在東首,費要多羅等一行坐在西首。

  ***

  費要多羅說道:「敝國攝政女王公主殿下吩咐,這次劃界談和,我們有極大誠意,雙方必須公平,誰也不能欺了對方。因此敝國提出,兩國以黑龍江為界,江南屬於中國,江北屬於俄羅斯。劃定疆界之後,俄羅斯兵再也不能渡江而南,中國兵也不能渡到江北。」韋小寶問道:「雅克薩城是在江南還是江北?」費要多羅道:「是在江北。該城是我們俄羅斯人所築,可見黑龍江江北之地,都是屬於俄國的。」

  韋小寶一聽,怒氣又生,問道:「雅克薩城內有座小山,你可知叫甚麼名字?」費要多羅回頭問了隨員,答道:「叫高助略山。」韋小寶懂得羅剎語中「高助略」即為「鹿」,說道:「我們中國話叫做鹿鼎山。你可知我封的是甚麼爵位?」費要多羅道:「閣下是鹿鼎公,用我們羅剎話說,就是高助略山公爵。」韋小寶道:「這樣一來,你是存心跟我過不去了。明知我是鹿鼎公,卻要把我的鹿鼎山佔了去,豈不是要我做不成公爵麼?」費要多羅忙道:「不,不,決無此意。」

  韋小寶問道:「你是甚麼爵位?」費要多羅道:「敝人是洛莫諾沙伐侯爵。」韋小寶道:「好,那麼洛莫諾沙伐是屬於中國的地方。」費要多羅吃了一驚,隨即微笑道:「敝人的封邑洛莫諾沙伐尚在莫斯科之西,怎能是中國的地方?」

  韋小寶道:「你說你的封邑叫作老貓拉屎法……」費要多羅道:「洛莫諾沙伐。」韋小寶不理他,繼續說道:「從我們的京城北京,到老貓拉屎法一共有幾里路?要走幾天?」費要多羅道:「從洛莫諾沙伐到莫斯科,一共五百多里路,五天的路程。從莫斯科到北京,總得走三個月罷。」韋小寶道:「這樣說來,從北京到老貓拉屎法,得走三個月零五天,路程是遠得很了。」費要多羅道:「很遠,很遠!」韋小寶道:「這樣的路程,老貓拉屎法當然不會是屬於中國的了。」費要多羅微笑道:「公爵說得再對沒有了。」

  韋小寶舉起酒杯,道:「請喝酒。」羅剎人嗜酒如命,酒杯放在費要多羅面前已久,酒香陣陣沖鼻,主人沒舉杯,他不敢便飲,這時見韋小寶舉杯,心中大喜,忙一飲而盡。

  清方隨員又給他斟上酒,從食盒中取出菜餚,均是北京名廚的烹飪。羅剎國其時開化未久,要到日後彼得大帝長大,與其姊蘇菲亞公主奪權而勝,將蘇菲亞幽禁於尼庵之中,然後大舉輸入西歐文化。當韋小寶之時,羅剎國一切器物制度、文明教化,俱與中國相去甚遠,至於烹飪之精,迄至今日,俄國仍和中國相差十萬八千里。當年在尼布楚城外,費要多羅初嚐中華美食,自然是目瞪口呆,幾乎連自己的舌頭也吞下肚去了。韋小寶陪著他嚐遍每碟菜餚,解釋何謂魚翅,何謂燕窩,如何令鴨掌成席上之珍,如何化雞肝為盤中之寶,只聽得費要多羅歡喜讚嘆,欣羨無已。

  韋小寶隨口問道:「貴使這次是那一天離開莫斯科的?」費要多羅道:「敝人於四月十二日奉了公主殿下的諭示,從莫斯科出發。」韋小寶道:「很好。來,再乾一杯。我們這位佟公爺,酒量很好,你們兩位對飲幾杯。」當下佟國綱向費要多羅敬酒,對飲三杯。

  韋小寶道:「貴使是本月到尼布楚的罷?」費要多羅道:「敝人是上個月十五到的。」韋小寶道:「喂,從四月十二行到七月十五,路上走了三個多月。」費要多羅道:「是,走了三個多月。幸好天時已暖,道上倒也並不難走。」韋小寶大拇指一翹,讚道:「很好!貴使這一番說了真話,終於承認尼布楚不是羅剎國的了。」

  費要多羅喝了十幾杯酒,已微有酒意,愕然道:「我……我幾時承認了?」韋小寶笑道:「從北京到老貓拉屎法,得走三個多月,路程很遠,因此老貓拉屎法不是中國地方。從莫斯科到尼布楚,你也走了三個多月,路程可也不近,尼布楚自然不是羅剎國的了。」

  費要多羅睜大了眼,一時無辭可對,呆了半晌,才道:「我們俄羅斯國地方大得很,那是不同的。」韋小寶道:「我們大清國地方也可不小哪。」費要多羅強笑道:「貴使愛開玩笑,這……這兩件事,是……是不能一概而論的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貴使定要說尼布楚是羅剎國地方,那麼咱們交換一下。我到莫斯科去,請公主封你為尼布楚伯爵,封我為老貓拉屎法公爵。這老貓拉屎法城就算是中國地方了。」

  費要多羅滿臉漲得通紅,急道:「這……這怎麼可以?」不禁大為擔憂,心想公主是他情人,倘若給他在枕頭邊灌了大量中國迷湯,竟爾答應交換,那就糟糕透頂了。又想:「我那洛莫諾沙伐是祖傳的封邑,物產豐富,如果給公主改封到了尼布楚,這裏氣候寒冷,人丁稀少,可要了我的老命啦。何況我現下是侯爵,改封為尼布楚伯爵,豈不是降級?」

  韋小寶見他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,笑道:「你想連我的封地雅克薩也佔了去,叫我做不成鹿鼎公。我有甚麼法子?只好去做老貓拉屎法公爵了。雖然你這封邑的名字太難聽,甚麼老貓拉屎、小狗拉尿的,可也只得將就將就了。」

  費要多羅尋思:「你中國想佔我的洛莫諾沙伐,那是決無可能。不過你韋小寶已受過我俄羅斯帝國的封爵,倘若來謀我的封邑,倒也麻煩。我們也不是真的要雅克薩,這雅克薩已經給你們打下來了,再要你們退出來,自然不肯。」於是臉露笑容,說道:「既然雅克薩城是貴使的封邑,我們就退讓一步,兩國仍以黑龍江為界,不過雅克薩城和城周十里之地,屬於中國。這完全是看在貴使份上,最大的讓步了。」

  韋小寶心想:「你們打敗了仗,還這麼神氣活現。倘若這一仗是你們羅剎人勝的,只怕連北京城也要劃給你們了。」說道:「咱們打過一仗,不知是你們勝了,還是我們勝了?」費要多羅皺起眉頭道:「小小接仗,也不能說誰勝誰敗。我們公主殿下早有嚴令,為了顧全跟貴國和好,不許開仗,因此貴國軍隊進攻之時,敝國將士都沒有還手。否則的話,局面就大大不同了。」韋小寶一聽大怒,說道:「原來羅剎兵槍炮齊放,不算還手?」費要多羅道:「他們不過是守禦本國土地,不算還手。羅剎人真的打起仗來,不會只守不攻的。兩國要是大戰,羅剎火槍手和哥薩克騎兵就會進攻北京城了。」

  韋小寶怒極,心道:「你奶奶的,你這黃毛鬼說大話嚇人。我要是給你嚇倒了,我跟你姓,做你兒子,我不叫韋小寶,叫作『小寶費要多羅』。」他到過莫斯科,知道羅剎人習慣是名前姓後,但費要多羅是名非姓,他卻又不知,說道:「那很好,大大的好!侯爵大人,你可知道我心中最盼望的是甚麼事?」

  費要多羅道:「這倒不知道,請你指教。」韋小寶道:「我現下是公爵,心中只盼望加官進爵,封為郡王、親王。」費要多羅心想:「加官進爵,那一個不想?」微笑道:「公爵大人精明能幹,深得貴國皇帝寵信,只要再立得幾件功勞,加封為郡王、親王,那是確定無疑的。敝人誠心誠意,恭祝你早日成功。」韋小寶低聲道:「這件事可得你幫忙才成,否則就怕辦不成。」費要多羅一愣,說道:「敝人當得效勞,只不知如何幫法?」

  韋小寶俯嘴到他耳邊,輕輕說道:「我們大清國的規矩,只有打了大勝仗,立下軍功,才能封王。現下我國太平無事,反叛都已撲滅,再等二三十年,恐怕也沒仗打。我想封王,那就為難得很了。這次劃界議和,你甚麼都不要讓步,最好派兵向我們挑戰,將我們這裏的大臣殺死一個兩個。咱們兩國就大戰一場。你派火槍手、哥薩克騎兵去進攻北京。我們和瑞典國聯盟,派兵來打莫斯科。只殺得沙塵滾滾,血流成河,那時候我就可以封王了。拜託,拜託,千萬請你幫這個大忙。你說話悄聲些,別讓別人聽見了。」

  費要多羅越聽越驚,心想這少年膽大妄為,為了想封王,不惜挑起兩國戰火,還要和瑞典國聯盟,這一仗打了起來,將來誰勝誰負雖然不知,但此時彼眾我寡,雙方軍力懸殊,這眼前虧是吃定了的;心下好生後悔,實不該虛聲恫嚇,說甚麼火槍隊和哥薩克騎兵攻打北京城,這少年信以為真,非但不懼,反而歡天喜地,這一下當真是弄巧成拙了,但如露出怯意,不免又給他看得小了,一時不由得徬徨失措。

  韋小寶又道:「莫斯科離這裏太遠,大清兵開去攻打,實在沒把握,說不定吃個敗仗,皇上反要怪我……」費要多羅一聽有了轉機,臉現喜色,忙道:「是,是。奉勸閣下還是別冒險的好。」韋小寶道:「我只是想立功封王,又不想滅了羅剎國。貴國地方很大,我也決計沒本事滅得了。」費要多羅又連聲稱是。韋小寶低聲道:「這樣罷,你發兵去打北京,我就發兵打尼布楚,咱哥兒倆各打各的。打下了北京,是你的功勞;打下了尼布楚,是我的功勞。你瞧這計策妙是不妙?」

  費要多羅暗暗叫苦,自己手邊只二千多人馬,要反攻雅克薩也無能為力,卻說甚麼去攻打北京,心想再不認錯,說不定這少年要弄假成真,只得苦笑道:「請公爵大人不必介意。剛才我說火槍手和哥薩克騎兵攻打北京城,那是當不得真的,是我說錯了,全部收回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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