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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九三


  韋小寶奇道:「話已說出了口,怎麼收回?」費要多羅道:「敝人向公爵大人討個情,請你忘了這句話。」韋小寶道:「這麼說來,你們羅剎兵是不去攻打北京的了?」費要多羅道:「不會,決計不會。」韋小寶道:「你們也不再想強佔我的雅克薩城了?」費要多羅搖頭道:「不會,不會了。」韋小寶道:「這尼布楚城,你們也決計不敢要了?」

  費要多羅一怔,說道:「這尼布楚城,是我們沙皇的領地,請公爵大人原諒。」

  韋小寶心想:「蘇州人說『漫天討價,著地還錢。』我向他要尼布楚,是要不到手的。且向他要尼布楚以西的地方,瞧他怎麼說?」說道:「咱們這次和議,一定要公平交易,童叟無欺,誰也不能吃虧,是不是?」費要多羅點頭道:「正是。兩國誠意劃界,樹立永久和平。」韋小寶道:「那好得很。這邊界倘若劃得太近莫斯科,是你們羅剎人吃了虧;劃得太近了北京,是我們中國人吃了虧。最好的法子,是劃在中間,二一添作五。」

  費要多羅問道:「甚麼叫二一添作五?」韋小寶道:「從莫斯科到北京,大約是三個月的路程,是不是?」費要多羅道:「是。」韋小寶道:「三個月分為兩份,是多少時候?」費要多羅不解其意,隨口答道:「是一個半月。」韋小寶道:「對了。咱們也不用多談了,大家各回本國京城。然後你從莫斯科出發東行,我從北京出發西行。大家各走一個半月,自然就碰頭了,是不是?」費要多羅道:「是。不知大人這麼幹是甚麼用意?」

  韋小寶道:「這是最公平的劃界法子啊。我們碰頭的地方,就是兩國的邊界。那地方離莫斯科是一個半月路程,離北京也是一個半月路程。你們沒佔便宜,我們也沒佔便宜。但我們這一場勝仗,就算白打了。算起來還是你們佔了便宜,是不是?」

  費要多羅滿臉漲得通紅,說道:「這……這……這……」站起身來。

  韋小寶笑道:「你也覺得這法子非常公平,是不是?」費要多羅連忙搖手,道:「不,不!絕對不可以。如此劃界,豈不是將俄羅斯帝國的一半國土劃了給你?」韋小寶道:「不會是一半啊。你們在莫斯科以西,還有很多國土,那些土地就不用跟中國二一添作五。又何必這樣客氣?」

  費要多羅只氣得直吹鬍子,隔了好一會,才道:「公爵大人,你如誠心議和,該當提些通情達理的主張出來。這樣……這樣的法子,要將我國領土分了一半去,那……那太也欺人太甚。」說著氣呼呼的往下一坐,騰的一聲,只震得椅子格格直響。

  韋小寶低聲道:「其實議和劃界,沒甚麼好玩,咱們還是先打一仗,你說好不好?」

  費要多羅不住喘氣,忍不住便要拍案而起,大喝一聲:「打仗便打仗!」但想到這一仗打下去,後果實在太過嚴重,己方又全無勝望,只得強行忍住,默不作聲。

  韋小寶突然伸手在桌上一拍,笑道:「有了,有了,我另外還有個公平法子。」伸手入懷,取出兩粒骰子,吹一口氣,擲在桌上,說道:「你不想打仗,又不願二一添作五,咱們來擲骰子,從北京到莫斯科,算是一萬里路程,咱們分成十份,每份一千里。我跟你擲骰子賭十場,每一場的賭注是一千里國土。如果你運氣好,贏足十場,那麼一直到北京城下的土地,都算羅剎國的。」費要多羅哼了一聲,道:「要是我輸足十場呢?」韋小寶笑道:「那你自己說好了。」費要多羅道:「難道莫斯科以東的萬里江山,就通統都是中國的了?」韋小寶道:「我猜你運氣也不會這樣差,十場之中連一場也贏不了。你只消贏得一場,就保住了一千里土地,兩場二千里,贏得六場,就有便宜了。」費要多羅怒道:「有甚麼便宜?莫斯科以東六千里,本來就是俄國地方。七千里、八千里,也都是俄國地方。」

  韋小寶與費要多羅二人不住口的交涉,作翻譯的荷蘭教士在旁不斷低聲譯成中國話。佟國綱、索額圖等聽在耳裏,初時覺得費要多羅橫蠻無理,竟然要以黑龍江為界,直逼中國遼東,那是滿洲龍興之地,如何可受夷狄之逼?心中都感惱怒;後來聽得韋小寶說渴欲打仗立功,以求裂土封王,俄使便即顯得色厲內荏,不敢接口;再聽韋小寶東拉西扯,甚麼交換封邑、二一添作五、又是甚麼擲骰子劃界,每注一千里土地,明知是胡說八道,對方決計不會答應,但費要多羅的氣焰卻已大挫,均想:「羅剎人橫蠻,確是名不虛傳,要是跟他們一本正經的談判,非處下風不可。皇上派韋公爵來主持和議,果真大有知人之明。這番邦鬼子是野蠻人,也只有韋公爵這等不學無術的市井流氓,才能跟他針鋒相對,以蠻制蠻。」

  佟國綱、索額圖等大臣面子上對韋小寶雖都十分恭敬客氣,心底裏卻著實瞧他不起,均覺他不過是皇上寵幸的一個小丑弄臣,平日言談行事,往往出醜露乖,卻偏偏又恬不知恥,自鳴得意,此番與外國使臣折衝樽俎,料想難免貽笑外邦,失了國家體面。那知皇上量材器使,竟然大收其用,若不派這個憊懶人物來辦這樁差使,滿朝文武大臣之中,還真找不出第二個來。眾大臣越聽越佩服,更覺皇上英明睿智,非眾臣所及。

  索額圖聽到這裏,突然插口道:「莫斯科本來是我們中國的地方。」

  荷蘭教士將這句話傳譯了。費要多羅大吃一驚,心想:「這少年胡言亂語,也還罷了。怎地你這老頭兒也這般不要臉的瞎說?竟說我國京城莫斯科是你們中國地方?」

  索額圖又道:「按照貴使的說法,只要是羅剎人暫時佔據過的土地,就算是羅剎國的土地了,是不是?」費要多羅道:「本來就是這樣嘛!貴使卻說莫斯科是中國地方,嘿嘿,那……那太笑話奇談了。」索額圖道:「羅剎國的人民有大俄羅斯、小俄羅斯、白俄羅斯,又有哥薩克、韃靼等等,那都是羅剎人。」費要多羅道:「一點不錯,我國土地廣大,治下人民眾多。」索額圖道:「我國百姓的種類也很多啊,有滿洲人、蒙古人、漢人、苗人、回人、藏人等等。」費要多羅道:「正是。俄國是大國,中國也是大國。咱們這兩國,是當世最大的大國。」

  索額圖道:「貴使這次帶來的衛兵,好像都是哥薩克騎兵。」費要多羅微微一笑,說道:「哥薩克騎兵英勇無敵,是天下最厲害的勇士。」索額圖道:「哥薩克騎兵比俄羅斯人是厲害得多了?」費要多羅道:「話不能這麼說。哥薩克是羅剎百姓,俄羅斯也是羅剎百姓,毫無分別。好比滿洲人是中國人,蒙古人、漢人也是中國人,毫無分別。」索額圖點頭道:「那就是了。因此莫斯科是我們中國的地方。」

  韋小寶聽他二人談到這裏,仍不明白索額圖的用意,他明知莫斯科離此有萬里之遙,決非中國地方,但聽索額圖說得像煞有介事,而費要多羅額頭青筋凸起,臉色一時鐵青,一時通紅,顯是心中怒發如狂,便插口道:「莫斯科是中國地方,那是半點也不錯的。中國皇帝寬洪大量,給你們劉備借荊州,一借之後就永世不還。」

  費要多羅自然不知劉備借荊州是甚麼意思,只覺得這些中國蠻子不講理性,說話完全不像文明人,冷笑道:「我從前聽說中國歷史悠久,中國人很有學問,那知道……嘿嘿,就是專愛不憑證據的瞎說。」

  索額圖道:「貴使是羅剎國大臣,就算沒甚麼學問,但羅剎國的歷史總是知道的?」費要多羅道:「我國的歷史都有書為證,清清楚楚的寫了下來,決不是憑人隨口亂說的。」索額圖道:「那很好,中國從前有一位皇帝,叫做成吉思汗……」

  費要多羅聽到「成吉思汗」四個字,不由得「哎唷」一聲,叫了出來,心中暗叫:「糟糕,糟糕!怎麼我胡裏胡塗,竟把這件大事忘了?」

  索額圖繼續道:「這位成吉思汗,我們中國叫做元太祖,因為他是我們中國創建元朝的太祖。他是蒙古人。貴使剛才說過,滿洲人、蒙古人、漢人都是中國人,毫無分別。那時候蒙古騎兵西征,曾和羅剎兵打過好幾個大仗。貴國歷史有書為證,一切都清清楚楚的寫了下來,決不是憑人隨口亂說。這幾場大仗,不知是我們中國人贏了,還是貴國羅剎人贏了?」

  費要多羅默然不語,過了良久,才道:「是蒙古人贏了。」索額圖道:「蒙古人是中國人!」費要多羅瞪目半晌,緩緩點頭。

  韋小寶不知從前居然有這樣的事,一聽之下,登時精神大振,說道:「中國人和羅剎人打仗,羅剎人是必輸無疑的。你們的本事確是差了些,下次再打,我們只用一隻手好了。否則的話,雙方相差太遠,打起來沒甚麼味兒。」

  費要多羅怒目而視,心想:「若不是公主殿下頒了嚴令,這次只許和、不許戰,憑你說這些侮辱我們羅剎人的話,我便要跟你決鬥。」

  韋小寶笑嘻嘻的問索額圖道:「索大哥,成吉思汗是怎樣打敗羅剎兵的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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