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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六〇


  韋小寶問雙兒:「大家怎麼在一起了?」雙兒道:「陳總舵主帶了風大爺和我出海找你。我想起你曾到這通吃島來過,跟陳總舵主說了,便到這裏來瞧瞧。途中湊巧見到清兵炮船追趕鄭公子,打沉了他座船,我們救了他上船,逃到這裏。謝天謝地,終於見到了你。」說到這裏,眼圈兒又紅了。

  韋小寶伸手拍拍她肩頭,說道:「好雙兒,這些日子中,我沒一天不記著你。」這句話倒不是口是心非,阿珂和雙兒兩個,他每天不想上十次,也有八次,倒還是記掛雙兒的次數多了些。

  陳近南叫道:「眾位兄弟,乘著韃子援兵未到,咱們下去衝殺一陣。否則再載得六艇韃子兵來,就不易對付了。」眾人齊聲稱是。這次來到島上的十餘人中,除了陳、馮、鄭、風以及阿珂、雙兒外,尚有天地會眾八人,鄭克塽的衛士三人。陳近南道:「鄭公子、陳姑娘、小寶、雙兒,你們四個留在這裏。餘下的跟我衝!」長劍一揮,當先下崖。馮錫範、風際中和其餘十一人跟著奔下,齊聲吶喊,向清兵隊疾衝而前。清兵紛紛放箭,都給陳、馮、風三人格打開了。

  先前乘船水戰,施琅所乘的是大戰船,炮火厲害,陳近南等只有挨打的份兒。這時近身接戰,清兵隊中除了施琅一人之外,餘下的都武功平平,怎抵得住陳、馮、風三個高手?天地會兄弟和鄭府衛士身手也頗了得,這十四人一衝入陣,清兵當者披靡。

  韋小寶道:「師姊,雙兒,咱們也下去衝殺一陣。」阿珂和雙兒同聲答應。鄭克塽道:「我也去!」眼見韋小寶拔了匕首在手,衝下崖去,雙兒和阿珂先後奔下。鄭克塽只奔得幾步,便停步不前,心想:「我是千金之體,怎能跟這些下屬同去犯險?」叫道:「阿珂,你也別去罷!」阿珂不應,緊隨在韋小寶身後。

  韋小寶武功雖然平平,但身有四寶,衝入敵陣之中,卻是履險如夷。那四寶?第一寶,匕首鋒銳,敵刃必折;第二寶,寶衣護身,刀槍不入;第三寶,逃功精妙,追之不及;第四寶,雙兒在側,清兵難敵。持此四寶而和高手敵對,固然仍不免落敗,但對付清兵卻綽綽有餘,霎時間連傷數人,果然是威風凜凜,殺氣騰騰,心想:「當年趙子龍長坂坡七進七出,那也不過如此。說不定還是我韋小寶……」

  眾人一陣衝殺,清兵四散奔逃。陳近南單戰施琅,一時難解難分。馮錫範和風際中卻將眾兵將殺得猶如砍瓜切菜一般,不到一頓飯時分,八十多名清兵已死傷了五六十人,殘兵敗將紛紛奔入海中。眾水軍水性精熟,忙向大船游去。這一邊天地會的兄弟死了二人,重傷一人,餘下的將施琅團團圍住。

  施琅鋼刀翻飛,和陳近南手中長劍鬥得甚是激烈,雖然身陷重圍,卻絲毫不懼。韋小寶叫道:「施將軍,你再不拋刀投降,轉眼便成狗肉之醬了。」施琅凝神接戰,對旁人的言行不聞不見。

  鬥到酣處,陳近南一聲長嘯,連刺三劍,第三劍上已和施琅的鋼刀黏在一起。他手腕抖動,急轉了兩個圈子,只聽得施琅「啊」的一聲,鋼刀脫手飛出。陳近南劍尖起處,指住了他咽喉,喝道:「怎麼說?」施琅怒道:「你打贏了,殺了我便是,有甚麼話好說?」陳近南道:「這當兒你還在自逞英雄好漢?你背主賣友,英雄好漢是這等行逕嗎?」

  施琅突然身子一仰,滾倒在地,這一個打滾,擺脫了喉頭的劍尖,雙足連環,疾向陳近南小腿踢去。陳近南長劍豎立,擋在腿前。施琅這兩腳倘若踢到,便是將自己雙足足踝送到劍鋒上去,危急中左手在地下一撐,兩隻腳硬生生的向上虛踢,一個倒翻觔斗向後躍出,待得站起,陳近南的劍尖又已指在他喉頭。

  施琅心頭一涼,自知武功不是他對手,突然問道:「軍師,國姓爺待我怎樣?」

  這句話問出來,卻大出陳近南意料之外。剎那之間,鄭成功和施琅之間的恩怨糾葛,在陳近南腦海中一幌而過,他嘆了口氣,說道:「平心而論,國姓爺確有對你不住的地方。可是咱們受國姓爺大恩,縱然受了冤屈,又有甚麼法子?」

  施琅道:「難道要我學岳飛含冤而死?」

  陳近南厲聲道:「就算你不能做岳飛,可也不能做秦檜,你逃得性命,也就是了。男子漢大丈夫,豈能投降韃子,去做那豬狗不如的漢奸?」施琅道:「我父母兄弟、妻子兒女又犯了甚麼罪,為甚麼國姓爺將他們殺得一個不剩?他殺我全家,我便要殺他全家報仇!」陳近南道:「報仇事小,做漢奸事大。今日我殺了你,瞧你有沒有面目見國姓爺去。」

  施琅腦袋一挺,大聲道:「你殺我便了。只怕是國姓爺沒臉見我,不是我沒臉見他。」

  陳近南厲聲道:「你到這當口,還是振振有詞。」欲待一劍刺入他咽喉,卻不由得想到昔日戰陣中同生共死之情。施琅在國姓爺部下身先士卒,浴血苦戰,功勞著實不小,若不是董夫人干預軍務,侮慢大將,此人今日定是台灣的干城,雖然投敵叛國,絕無可恕,但他全家無辜被戮,實在也是其情可憫,說道:「我給你一條生路。你若立誓歸降,重歸鄭王爺麾下,今日就饒了你性命。今後你將功贖罪,盡力於恢復大業,仍不失為一條堂堂漢子。施兄弟,我良言相勸,盼你回頭。」最後這句話說得極是懇切。

  施琅低下了頭,臉有愧色,說道:「我若再歸台灣,豈不成了反覆無常的小人?」

  陳近南回劍入鞘,走近去握住他手,說道:「施兄弟,為人講究的是大義大節,只要你今後赤心為國,過去的一時胡塗,又有誰敢來笑你?就算是關王爺,當年也降過曹操。」

  突然背後一人說道:「這惡賊說我爺爺殺了他全家,我台灣決計容他不得。你快快將他殺了。」陳近南回過頭來,見說話的是鄭克塽,便道:「二公子,施將軍善於用兵,當年國姓爺軍中無出其右。他投降過來,於我反清復明大業有極大好處。咱們當以國家為重,過去的私人怨仇,誰也不再放在心上罷。」

  鄭克塽冷笑道:「哼,此人到得台灣,握了兵權,我鄭家還有命麼?」陳近南道:「只要施將軍立下重誓,我以身家性命,擔保他決無異心。」鄭克塽冷笑道:「等到他殺了我全家性命,你的身家性命賠得起嗎?台灣是我鄭家的,可不是你陳軍師陳家的。」

  陳近南只氣得手足冰冷,強忍怒氣,還待要說,施琅突然拔足飛奔,叫道:「軍師,你待我義氣深重,兄弟永遠不忘。鄭家的奴才,兄弟做不了……」

  陳近南叫道:「施兄弟,回來,有話……」突然背心上一痛,一柄利刃自背刺入,從胸口透了出來。

  這一劍卻是鄭克塽在他背後忽施暗算。憑著陳近南的武功,便十個鄭克塽也殺他不得,只是他眼見施琅已有降意,卻被鄭克塽罵走,知道這人將才難得,只盼再圖挽回,萬萬料不到站在背後的鄭克塽竟會陡施毒手。

  當年鄭成功攻克台灣後,派兒子鄭經駐守金門、廈門。鄭經很得軍心,卻行止不謹,和乳母通姦生子。鄭成功得知後憤怒異常,派人持令箭去廈門殺鄭經。諸將認為是「亂命」,不肯奉令,公啟回稟,有「報恩有日,候闕無期」等語。鄭成功見部將拒命,更是憤怒,不久便即病死,年方三十九歲。台灣統兵將領擁立鄭成功的弟弟鄭襲為主。鄭經從金廈回師台灣,打垮台灣守軍而接延平王位。鄭成功的夫人董夫人以家生禍變,王爺早逝,俱因乳母生子而起,是以對乳母所生的克臧土十分痛恨,極力主張立嫡孫克塽為世子。鄭經卻不聽母言。陳近南一向對鄭經忠心耿耿,他女兒又嫁克臧土為妻,董夫人和馮錫範等暗中密謀,知道要擁立克塽,必須先殺陳近南,以免他從中作梗,數次加害,都被他避過。不料他救得鄭克塽性命,反而遭了此人毒手。這一劍突如其來,誰都出其不意。

  ***

  馮錫範正要追趕施琅,只見韋小寶挺匕首向鄭克塽刺去。馮錫範迴劍格擋,嗤的一聲,手中長劍斷為兩截。但他這一劍內勁渾厚,韋小寶的匕首也脫手飛出。馮錫範跟著一腳,將韋小寶踢了個觔斗,待要追擊,雙兒搶上攔住。風際中和兩名天地會兄弟上前夾攻。

  韋小寶爬起身來,拾起匕首,悲聲大喊:「這惡人害死了總舵主,大夥兒跟他拚命!」向鄭克塽衝去。

  鄭克塽側身閃避,挺劍刺向韋小寶後腦。他武功遠較韋小寶高明,這一劍頗為巧妙,眼見韋小寶難以避過,忽然斜刺裏一刀伸過來格開,卻是阿珂。她叫道:「別傷我師弟!」跟著兩名天地會兄弟攻向鄭克塽。

  馮錫範力敵風際中和雙兒等四人,兀自佔到上風,拍的一掌,將一名天地會兄弟打得口噴鮮血而死。忽聽得鄭克塽哇哇大叫,馮錫範拋下對手,向鄭克塽身畔奔去,揮掌又打死了一名天地會兄弟。他知陳近南既死,這夥人以韋小寶為首,須得先行料理這小鬼,即伸掌往韋小寶頭頂拍落。

  雙兒叫道:「相公,快跑!」縱身撲向馮錫範後心。

  韋小寶道:「你自己小心!」拔足便奔。

  馮錫範心想:「我如去追這小鬼,公子無人保護。」伸左臂抱起鄭克塽,向著韋小寶追來。他雖抱著一人,還是奔得比韋小寶快了幾分。

  韋小寶回頭一看,嚇了一跳,伸手便想去按「含沙射影」的機括,這麼腳步稍緩,馮錫範來得好快,右掌已然拍到。這當兒千鈞一髮,如等發出暗器,多半已給他打得腦漿迸裂,只得斜身急閃,使上「神行百變」之技,逃了開去。

  馮錫範這一下衝過了頭,急忙收步,轉身追去。韋小寶叫道:「我師父的鬼魂追來了!來摸你的頭了!」說得兩句話,鬆了一口氣,馮錫範又趕近了一步。後面雙兒和風際中啣尾急追,只盼截下馮錫範來。韋小寶東竄西奔,變幻莫測,馮錫範抱了鄭克塽,身法究竟不甚靈便,一時追他不上。雙兒和風際中又在後相距數丈。

  追逐得一陣,韋小寶漸感氣喘,情急之下,發足便往懸崖上奔去。馮錫範大喜,心想你這是自己逃入了絕境,眼見這懸崖除了一條窄道之外,四面臨空,更無退路,反而追得不這麼急了。只是韋小寶在這條狹窄的山路上奔跑,「神行百變」功夫便使不出來,他剛踏上崖頂,馮錫範也已趕到。韋小寶大叫:「大老婆、中老婆、小老婆,大家快來幫忙啊,再不出來,大家要做寡婦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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