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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六一


  他逃向懸崖之時,崖上五女早已瞧見。蘇荃見馮錫範左臂中挾著一人,仍是奔躍如飛,武功之強,比之洪教主也只稍遜一籌而已,早已持刀伏在崖邊,待馮錫範趕到,刷的一刀,攔腰疾砍。

  馮錫範先前聽韋小寶大呼小叫,只道仍是擾亂人心,萬料不到此處果然伏得有人,但見這一刀招數精奇,著實了得,微微一驚,退了一步,大喝一聲,左足微幌,右足突然飛出,正中蘇荃手腕。蘇荃「啊」的一聲,柳葉刀脫手,激飛上天。

  韋小寶正是要爭這頃刻,身子對準了馮錫範,右手在腰間「含沙射影」的機括上力掀,嗤嗤嗤聲響,一蓬絕細鋼針急射而出,盡數打在馮錫範和鄭克塽身上。

  馮錫範大聲慘叫,鬆手放開鄭克塽,兩人骨碌碌的從山道上滾了下去。雙兒和風際中正奔到窄道一半,見兩人來勢甚急,當即躍起避過。

  鄭馮二人滾到懸崖腳邊,鋼針上毒性已發,兩人猶似殺豬似的大叫大嚷,不住翻滾。總算何惕守入華山派門下之後,遵從師訓,一切陰險劇毒從此摒棄不用,這「含沙射影」鋼針上所餵的只是麻藥,並非致命劇毒,否則以當年五毒教教主所傳的餵毒暗器,見血封喉,中人立斃,馮鄭二人滾不到崖底,早已氣絕。饒是如此,鋼針入體,仍是麻癢難當,兩人全身便似有幾百隻蠍子、蜈蚣一齊咬噬一般。馮錫範雖然硬朗,卻也忍不住呼叫不絕。

  韋小寶、雙兒、風際中、蘇荃、方怡、沐劍屏、公主、曾柔、阿珂等先後趕到,眼見馮鄭二人的情狀,都相顧駭然。

  韋小寶微一定神,喘了幾口氣,搶到陳近南身邊,只見鄭克塽那柄長劍穿胸而過,兀自插在身上,但尚未斷氣,不由得放聲大哭,抱起了他身子。

  陳近南功力深湛,內息未散,低聲說道:「小寶,人總是要死的。我……我一生為國為民,無愧於天地。你……你……你也不用難過。」

  韋小寶只叫:「師父,師父!」他和陳近南相處時日其實甚暫,每次相聚,總是擔心師父查考自己武功進境,心下惴惴,一門心思只是想如何搪塞推委,掩飾自己不求上進,極少有甚麼感激師恩的心意。但此刻眼見他立時便要死去,師父平日種種不言之教,對待自己恩慈如父的厚愛,立時充塞胸臆,恨不得代替他死了,說道:「師父,我對你不住,你……你傳我的武功,我……我……我一點兒也沒學。」

  陳近南微笑道:「你只要做好人,師父就很歡喜,學不學武功,那……那並不打緊。」韋小寶道:「我一定聽你的話,做好人,不……不做壞人。」陳近南微笑道:「乖孩子,你向來就是好孩子。」

  韋小寶咬牙切齒的道:「鄭克塽這惡賊害你,嗚嗚,嗚嗚,師父,我已制住了他,一定將他斬成肉醬,替你報仇,嗚嗚,嗚嗚……」邊哭邊說,淚水直流。

  陳近南身子一顫,忙道:「不,不!我是鄭王爺的部屬。國姓爺待我恩重如山,咱們無論如何,不能殺害國姓爺的骨肉……寧可他無情,不能我無義,小寶,我就要死了,你不可敗壞我的忠義之名。你……你千萬要聽我的話……」他本來臉含微笑,這時突然面色大為焦慮,又道:「小寶,你答應我,一定要放他回台灣,否則,否則我死不瞑目。」

  韋小寶無可奈何,只得道:「既然師父饒了這惡賊,我聽你……聽你吩咐便是。」

  陳近南登時安心,吁了口長氣,緩緩的道:「小寶,天地會……反清復明大業,你好好幹,咱們漢人齊心合力,終能恢復江山,只可惜……可惜我見……見不著了……」聲音越說越低,一口氣吸不進去,就此死去。

  韋小寶抱著他身子,大叫:「師父,師父!」叫得聲嘶力竭,陳近南再無半點聲息。

  蘇荃等一直站在他身畔,眼見陳近南已死,韋小寶悲不自勝,人人都感悽惻。蘇荃輕撫他肩頭,柔聲道:「小寶,你師父過去了。」

  韋小寶哭道:「師父死了,死了!」他從來沒有父親,內心深處,早已將師父當作了父親,以彌補這個缺陷,只是自己也不知道而已;此刻師父逝世,心中傷痛便如洪水潰堤,難以抑制,原來自己終究是個沒父親的野孩子。

  ***

  蘇荃要岔開他的悲哀之情,說道:「害死你師父的兇手,咱們怎生處置?」

  韋小寶跳起身來,破口大罵:「辣塊媽媽,小王八蛋。我師父是你鄭家部屬,我韋小寶可沒吃過你鄭家一口飯,使過鄭家一文錢。你奶奶的臭賊,你還欠了我一萬兩銀子沒還呢。師父要我饒你性命,好,性命就饒了,那一萬兩銀子,趕快還來,你還不出來嗎?我割你一刀,就抵一兩銀子。」口中痛罵不絕,執著匕首走到鄭克塽身邊,伸足向他亂踢。

  鄭克塽身上中的毒針遠較馮錫範為少,這時傷口痛癢稍止,聽得陳近南饒了自己性命,當真大喜過望,可是債主要討債,身邊卻沒帶著銀子,哀求道:「我……我回到台灣,一定加十倍,不,加一百倍奉還。」韋小寶在他頭上踢了一腳,罵道:「你這狼心狗肺、忘恩負義的臭賊,說話有如放屁。這一萬刀非割不可。」伸出匕首,在他臉頰上磨了兩磨。

  鄭克塽嚇得魂飛天外,向阿珂望了一眼,只盼她出口相求,突然想到:「不對,不對!這小賊最心愛的便是阿珂,此刻她如出言為我說話,這小賊只有更加恨我,這一萬刀就一刀也少不了。」說道:「一百萬兩銀子,我一定還的。韋香主,韋相公如果不信……」

  韋小寶又踢了他一腳,叫道:「我自然不信!我師父信了你,你卻害死了他!」心中悲憤難禁,伸匕首便要往他臉上刺落。

  鄭克塽叫道:「你既不信,那麼我請阿珂擔保。」韋小寶道:「擔保也沒用。她保過你的,後來還不是賴帳。」鄭克塽道:「我有抵押。」韋小寶道:「好,把你的狗頭割下來抵押,你還了我一百萬銀子,我把你的狗頭還你。」鄭克塽道:「我把阿珂抵押給你!」

  霎時之間,韋小寶只覺天旋地轉,手一鬆,匕首掉落,嗤的一聲,插入泥中,和鄭克塽的腦袋相距不過數寸。鄭克塽「啊喲」一聲,急忙縮頭,說道:「我把阿珂押給你,你總信了,我送了一百萬兩銀子來,你再把阿珂還我。」韋小寶道:「那倒還可商量。」

  阿珂叫道:「不行,不行。我又不是你的,你怎能押我?」說著哭了出來。

  鄭克塽急道:「我此刻大禍臨頭,阿珂對我毫不關心,這女子無情無義,我不要了。韋香主如肯要她,我就一萬兩銀子賣斷了給你。咱們兩不虧欠,你不用割我一萬刀了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她心裏老是向著你,你賣斷了給我也沒用。」

  鄭克塽道:「她肚裏早有了你的孩子,怎麼還會向著我?」韋小寶又驚又喜,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說甚麼?」鄭克塽道:「那日在揚州麗春院裏,你跟她同床,她有了孩子……」

  阿珂大聲驚叫,一躍而起,掩面向大海飛奔。雙兒幾步追上,挽住了她手臂拉了回來。阿珂哭道:「你……你答應不說的,怎麼……怎麼又說了出來?你說話就如是放……放……」雖在羞怒之下,仍覺這「屁」字不雅,沒說出口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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