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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〇〇


  韋小寶答應了退下,尋思:「這行軍打仗,老子可不大在行。當日水戰靠施琅,陸戰靠誰才是?有了,我去調廣東提督吳六奇來做副手,一切全聽他的。這人打仗是把好手。」轉念又想:「皇上叫我想好方略,一兩天回奏,到廣東去請吳六奇,來回最快也得一個月,那可來不及。北京城裏,可有甚麼打仗的好手?」

  盤算半晌,北京城裏出名的武將倒是不少,但大都是滿洲大官,不是已經封公封侯的,就是將軍提督,自己小小一個都統,指揮他們不動。他爵位已封到伯爵,在滿清職官制度,子爵已是一品,伯爵以上,列為超品,比之大學士、尚書的品秩還高。但那是虛銜,雖然尊貴,卻無實權。他小小年紀,想要名臣勇將聽命於己,可就不易了。

  他在房中踱來踱去尋思,瞧著案上施琅所贈的那隻玉碗,心想:「施琅在北京城裏不得意,這才來求我。北京城裏,不得意的武官該當還有不少哪。但又要不得意,又要有本事,一時之間,未必湊得齊在一起。沒本事而飛黃騰達之人,北京城裏倒也不少,像我韋小寶,就是一位了,哈哈!」

  走過去將玉碗捧在手裏,心想:「『加官晉爵』,這四字的口采倒靈,他送我這隻玉碗時,我是子爵,現下可升到伯爵啦。我憑了甚麼本事加官進爵?最大的本事便是拍馬屁,拍得小皇帝舒舒服服,除此之外,老子的本事實在他媽的平常得緊。看來凡是有本事之人,不肯拍馬屁,喜歡拍馬屁的,便是跟老子差不多。」

  仰起了頭思索,相識的武官之中,有那個是不肯拍馬屁的?天地會的英雄豪傑當然不會隨便拍人馬屁,只是除了師父陳近南和吳六奇之外,大家只會內功外功,不會帶兵打仗。師父的部將林興珠是會打仗的,可惜回去了台灣。

  突然之間,想起了一件事:那日他帶同施琅等人前赴天津,轉去塘沽出海,水師總兵黃甫對自己奉承周到,天津衛有一個大鬍子武官,卻對自己皺眉扁嘴,一副瞧不起的模樣,一句馬屁也不肯拍。這傢伙是誰哪?他當時沒記住這軍官的名字,這時候自然更加想不起來,心中只想:「拍馬屁的,就沒本事。這大鬍子不肯拍馬屁,一定有本事。」

  當下有了主意,即到兵部尚書衙門去找尚書明珠,請他儘快將天津衛將一名大鬍子軍官調來北京,這大鬍子的軍階不高也不低,不是副將,就是參將。

  明珠覺得這件事有些奇怪,這大鬍子無名無姓,如何調法?但韋小寶眼前是皇帝最得寵之人,莫說只不過去天津調一個武官,就是再難十倍的題目出下來,也得想法子交差,當即含笑答應,親筆寫了一道六百里加急文書給天津衛總兵,命他將麾下所有的大鬍子軍官,一齊調來北京,赴部進見。

  ***

  次日中午時分,韋小寶剛吃完中飯,親兵來報,兵部尚書大人求見。

  韋小寶迎出大門,只見明珠身後跟著二十來個大鬍子軍官,有的黑鬍子,有的白鬍子,有的花白鬍子,個個塵沙被面,大汗淋漓。明珠笑道:「韋爵爺,你吩咐調的人,兄弟給你找來了一批,請你挑選,不知那一個合式。」

  韋小寶忽然間見到這麼一大群大鬍子軍官,一怔之下,不由得哈哈大笑,說道:「尚書大人,我只請你找一個大鬍子,你辦事可真周到,一找就找了二十來個,哈哈,哈哈。」

  明珠笑道:「就怕傳錯了人,不中韋爵爺的意啊。」

  韋小寶又是哈哈大笑,說道:「天津衛總兵麾下,原來有這麼許多個大鬍子……」話未說完,人叢中突然有人暴雷也似的喝道:「大鬍子便怎樣?你沒的拿人來開玩笑!」

  韋小寶和明珠都吃了一驚,齊向那人瞧去,只見他身材魁梧,站在眾軍官之中,比旁人都高了半個頭,滿臉怒色,一叢大鬍子似乎一根根都翹了起來。

  韋小寶一怔,隨即喜道:「對了,對了,正是老兄,我便是要找你。」

  那大鬍子怒道:「上次你來到天津,我言語中衝撞了你,早知你定要報復出氣。哼,我沒犯罪,要硬加我甚麼罪名,只怕也不容易。」

  明珠斥道:「你叫甚麼名字?怎地在上官面前如此無禮?」那大鬍子適才到兵部衙門、已參見過明珠,他是該管的大上司,可也不敢胡亂頂撞,便躬身道:「回大人:卑職天津副將趙良棟。」明珠道:「這位韋都統官高爵尊,為人寬仁,是本部的好朋友,你怎地得罪他了?快快上前陪罪。」

  趙良棟心頭一口氣難下,悻悻然斜睨韋小寶,心想:「你這乳臭未乾的黃口小子,我為甚麼向你陪罪?」

  韋小寶笑道:「趙大哥莫怪,是兄弟得罪了你,該當兄弟向你陪罪。」轉過頭來,向著眾軍官說:「兄弟有一件要事,要跟趙副將商議,一時記不起他的尊姓大名,以致兵部大人邀了各位一齊到北京來,累得各位連夜趕路,實在對不起得很。」說著連連拱手。

  眾軍官忙即還禮。趙良棟見他言語謙和,倒是大出意料之外,心頭火氣,也登時消了,便即向韋小寶說道:「小將得罪。」躬身行禮。

  韋小寶拱拱手,笑道:「不用客氣。」轉身向明珠道:「大人光臨,請到裏面坐,兄弟敬酒道謝。天津衛的朋友們,也都請進去。」明珠有心要和他結納,欣然入內。

  韋小寶大張筵席,請明珠坐了首席,請趙良棟坐次席,自己在主位相陪,其餘的天津武將另行坐了三桌。伯爵府的酒席自是十分豐盛,酒過三巡,做戲的在筵前演唱起來。這次進京的天津眾武將,有的只不過是個小小把總,只因天生了一把大鬍子,居然在伯爵府中與兵部尚書、伯爵大人一起喝酒聽戲,當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意外奇逢。

  趙良棟脾氣雖然倔強,為人卻也精細,見韋小寶在席上不提商議何事,也不出言相詢,只是聽著韋小寶說些羅剎國的奇風異俗,心想:「小孩子胡說八道,那有男人女人在大庭廣眾之間摟抱了跳啊跳的,天下怎會有如此不識羞恥之事?」

  明珠喝了幾杯酒,聽了一齣戲,便起身告辭。韋小寶送出大門,回進大廳,陪著眾軍官看完了戲,吃飽了酒飯,這才請趙良棟到內書房詳談。

  ***

  趙良棟見書架上擺滿了一套套書籍,不禁肅然起敬:「這小孩兒年紀雖小,學問倒是好的,這可比我們粗胚高明了。」

  韋小寶見他眼望書籍,笑道:「趙大哥,不瞞你說,這些書本子都是拿來擺樣子的。兄弟識得的字,加起來湊不滿十個。我自己的名字『韋小寶』三字,連在一起總算是識得的,分了開來,就靠不大住。除此之外,就只好對書本子他媽的乾瞪眼了。」

  趙良棟哈哈大笑,心頭又是一鬆,覺得這小都統性子倒很直爽,不搭架子,說道:「韋大人,卑職先前言語冒犯,你別見怪,」韋小寶笑道:「見甚麼怪啊。你我不妨兄弟相稱,你年紀大,我叫你趙大哥,你就叫我韋兄弟。」趙良棟忙站起來請安,說道:「都統大人可別說這等話,那太也折殺小人了。」

  韋小寶笑道:「請坐,請坐。我不過運氣好,碰巧做了幾件讓皇上稱心滿意的事,你還道我真有甚麼狗屁本事麼?我做這個官,實在慚愧得緊,那及得上趙大哥一刀一槍,功勞苦勞,完全是憑真本事幹起來的。」

  趙良棟聽得心頭大悅,說道:「韋大人,我是粗人,你有甚麼事,儘管吩咐下來,只要小將做得到的,一定拚命給你去幹。就算當真做不到,我也給你拚命去幹。」

  韋小寶大喜,說道:「我也沒甚麼事,只是上次在天津衛見到趙大哥,見你相貌堂堂,一表人才。我是欽差大臣,人人都來拍我馬屁,偏生趙大哥就不賣帳。」趙良棟神色有些尷尬,說道:「小將是粗魯武人,不善奉承上司,倒不是有意對欽差大臣無禮。」韋小寶道:「我沒見怪,否則的話,也不會找你來了。我心中有個道理,凡是沒本事的,只好靠拍馬屁去升官發財;不肯拍馬屁的,一定是有本事之人。」

  趙良棟喜道:「韋大人這幾句話說得真爽快極了。小將本事是沒有,可是聽到人家吹牛拍馬,心中就是有氣。得罪了上司,跟同僚吵架,升不了官,都是為了這個牛脾氣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你不肯拍馬屁,一定是有本事的。」

  趙良棟裂開了大嘴,不知說甚麼話才好,真覺「生我者父母,知我者韋大人」也。

  韋小寶吩咐在書房中開了酒席,兩人對酌閒談。趙良棟說起自己身世,是陝西省人氏,行伍出身,打仗時勇往直前,積功而升到副將,韋小寶聽說他善於打仗,心頭甚喜,暗想:「我果然沒看錯了人。」當下問起帶兵進攻一座山頭的法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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