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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九九


  韋小寶跟在皇帝身後,來到御花園中。康熙笑道:「小桂子,真有你的。若不是你拿了那袋珍珠寶貝出來,抖在地下,他媽的那些老傢伙,還在給吳三桂說好話呢。」韋小寶道:「其實皇上只須說一聲『還是撤藩的好』,大家還不是個個都說『果然是撤藩的好』。只不過要他們自己說出口來,比較有趣些。」

  康熙點點頭,說道:「老傢伙們做事力求穩當,所想的也不能說全都錯了。不過這樣一來,吳三桂想幾時動手,就幾時幹,一切全由他來拿主意,於咱們可大大不利。咱們先撤他的藩,就可打亂了他的腳步。」韋小寶道:「是啊,好比賭牌九,那有老是讓吳三桂做莊之理?皇上也得擲幾把骰子啊。」康熙道:「這個比喻對了,不能老是讓他做莊。小桂子,咱們這把骰子是擲下去了,可是吳三桂這傢伙當真挺不好鬥呀。他部下的大將士卒,都是身經百戰的厲害腳色。他一起兵造反,倘若普天下的漢人都響應他,那可糟了!」

  韋小寶近年在各地行走,聽到漢人咒罵韃子的言語果是不少,漢人人數眾多,每有一百個漢人,未必就有一個滿洲人,倘若天下漢人都造起反來,滿洲人無論如何抵擋不住,然而咒罵韃子的人雖多,痛恨吳三桂的更多。他想到此節,說道:「皇上望安,普天下的漢人,沒一個喜歡吳三桂這傢伙。他要造反,除了自己的親信之外,不會有甚麼人捧他的場。」

  康熙點點頭,道:「我也想到了此節。前明桂王逃到緬甸,是吳三桂去捉了來殺的。吳三桂要造反,只能說興漢反滿,卻不能說反清復明。」說到這裏,頓了一頓,問道:「前明崇禎皇帝,是那一天死的?」韋小寶搔了搔頭,囁嚅道:「這個……奴才那時候還沒出世,倒不……不大清楚。」康熙哈哈大笑,說道:「我這可問道於盲了。那時候我也沒出世。是了,到他忌辰那天,我派幾名親王貝勒,去崇禎陵上拜祭一番,好教天下百姓都感激我,心中痛恨吳三桂。」韋小寶道:「皇上神機妙算。但如崇禎皇帝的忌辰相隔時候還遠,吳三桂卻先造反起來呢?」

  康熙踱了幾步,微笑道:「這些時候來,你奉旨辦事,苦頭著實吃了不少。五台山、雲南、神龍島、遼東,最後連羅剎國也去了。我這次派你去個好地方,調劑,調劑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天下最好的地方,就是在皇上身邊。只要聽到皇上說一句話,見到皇上一眼,我就渾身有勁,心裏說不出的舒服。皇上,這話千真萬確,可不是拍馬屁。」

  康熙點頭道:「這是實情。我和你君臣投機,那也是緣份。我跟你是從小打架打出來的交情,與眾不同。我見到你,心裏也總很高興。小桂子,那半年中得不到你的消息,只道你在大海中淹死了,我一直好生懊悔,不該派你去冒險,著實傷心難過。」

  韋小寶心下激動,道:「但……但願我能一輩子服侍你。」說著語音已有些哽咽。

  康熙道:「好啊,我做六十年皇帝,你就做六十年大官,咱君臣兩個有恩有義,有始有終。」皇帝對臣子說到這樣的話,那是難得之極了,一來康熙年少,說話爽直,二來他和韋小寶是總角之交,互相真誠。

  韋小寶道:「你做一百年皇帝,我就跟你當一百年差,做不做大官倒不在乎。」

  康熙笑道:「做六十年皇帝還不夠麼?一個人也不可太不知足了。」頓了一頓,說道:「小桂子,這次我派你去揚州,讓你衣錦還鄉。」

  韋小寶聽得「去揚州」三字,心中突的一跳,問道:「甚麼叫衣錦還鄉哪?」康熙道:「你在京裏做了大官,回到故鄉去見見親戚朋友,出出風頭,讓大家羨慕你,那不挺美嗎?你叫手下人幫你寫一道奏章,你的父親、母親,朝廷都可給他們誥命,風光,風光。」韋小寶道:「是,是,多謝皇上的恩典。」康熙見他神色有些尷尬,問道:「咦,你不喜歡?」韋小寶搖頭道:「我喜歡得緊,只不過……只不過我不知自己親生的爹爹是誰。」

  康熙一怔,想到自己父親在五台山出家,跟他倒有些同病相憐,拍拍他肩膀,溫言道:「你到了揚州,不妨慢慢尋訪,上天或許垂憐,能讓你父子團圓。小桂子,你去揚州,這趟差使可易辦得緊了。我派你去造一座忠烈祠。」

  韋小寶搔了搔頭,說道:「種栗子?皇上,你要吃栗子,我這就給你到街上去買,糖炒良鄉桂花栗子,又香又糯,不用到揚州去種。」康熙哈哈大笑,道:「他媽的,小桂子就是沒學問。我是說忠烈祠,你卻纏夾不清,搞成了種栗子。忠烈祠是一座祠堂,供奉忠臣烈士的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奴才這可笨得緊了,原來是去起一座關帝廟甚麼的。」康熙道:「這就對了。清兵進關之後,在揚州、嘉定殺戮很慘,以致有甚麼『揚州十日』、『嘉定三屠』的話。想到這些事,我心中總是不安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當時的確殺得很慘啊。揚州城裏到處都是死屍,隔了十多年,井裏河裏還常見到死人骷髏頭。不過那時候我還沒出世,您也沒出世,可怪不到咱們頭上。」康熙道:「話是這麼說,不過是我祖宗的事,也就是我的事。當時有個史可法,你聽說過嗎?」韋小寶道:「史閣部史大人死守揚州,那是一位大大的忠臣。我們揚州的老人家說起他來,都是要流眼淚的。我們院子裏供了一個牌位,寫的是『九紋龍史進之靈位』,初一月半,大夥兒都要向這牌位磕頭。我聽人說,其實就是史閣部,不過瞞著官府就是了。」

  康熙點了點頭道:「忠臣烈士,遺愛自在人心。原來百姓們供奉了九紋龍史進的靈位,焚香跪拜,其實是紀念史可法。小桂子,你家那個是甚麼院子啊?」韋小寶臉上一紅,道:「皇上,這件事說起來又不大好聽了。我們家裏開了一家堂子,叫作麗春院,在揚州算是數一數二的大妓院。」康熙微微一笑,心道:「你滿口市井胡言,早知道你決非出身於書香世家。你這小子對我倒很忠心,連這等醜事也不瞞我。」其實開妓院甚麼,韋小寶已是在大吹牛皮了,他母親只不過是個妓女而已,那裏是甚麼妓院老闆了。

  康熙道:「你奉了我的上諭,到揚州去宣讀。我褒揚史可法盡忠報國,忠君愛民,是個大大的忠臣,大大的好漢。我們大清敬重忠臣義士,瞧不起反叛逆賊。我給史可法好好的起一座祠堂,把揚州當時守城殉難的忠臣勇將,都在祠堂裏供奉。再拿三十萬兩銀子去,撫恤救濟揚州、嘉定兩城的百姓。我再下旨,免這兩個地方三年錢糧。」

  韋小寶長長吁了口氣,說道:「皇上,你這番恩典可真太大了。我得向你真心誠意的磕幾個頭才行。」說著爬下地來,鼕鼕鼕的磕了三個響頭。

  康熙笑問:「你以前向我磕頭,不是真心誠意的麼?」韋小寶微笑道:「有時是真心誠意,有時不過敷衍了事。」康熙哈哈一笑,也不以為忤,心想:「向我磕頭的那些人,一百個中,倒有九十九個是敷衍了事的,也只有小桂子才說出口來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皇上,你這個計策,當真是一箭射下兩隻鳥兒。」康熙笑道:「甚麼一箭射下兩隻鳥兒?這叫做一箭雙鵰。你倒說說看,是兩隻甚麼鳥兒?」韋小寶道:「這座忠烈祠一起,天下漢人都知道皇上待百姓很好。以前韃……以前清兵在揚州、嘉定亂殺漢人,皇上心中過意不去,想法子補報。如果吳三桂造反,又或是尚可喜、耿精忠造反,要恢復明朝甚麼的,老百姓就會說,滿清有甚麼不好?皇帝好得很哪。」

  康熙點點頭,說道:「你這話是不錯,不過稍微有一點以小人之心,度君子之腹。我想到昔年揚州十日、嘉定三屠,確是心中惻然,發銀撫恤,減免錢糧,也不是全然為了收買人心。那第二隻鳥兒又是甚麼?」韋小寶道:「皇上起這祠堂,大家知道做忠臣義士是好的,做反叛賊子是不好的。吳三桂要造反,那是反賊,老百姓就瞧他不起了。」

  康熙伸手在他肩頭重重一拍,笑道:「對!咱們須得大肆宣揚,忠心報主才是好人。天下的百姓那一個肯做壞人?吳三桂不起兵便罷,若是起兵,也沒人跟從他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我聽說書先生說故事,自來最了不起的忠臣義士,一位是岳飛岳爺爺,一位是關帝關王爺。皇上,咱們這次去揚州修忠烈祠,不如把岳爺爺、關王爺的廟也都修上一修。」康熙笑道:「你心眼兒挺靈,就可惜不讀書,沒學問。修關帝廟,那是很好,關羽忠心報主,大有義氣,我來賜他一個封號。那岳飛打的是金兵。咱們大清,本來叫作後金,金就是清,金兵就是清兵。這岳王廟,就不用理會了。」韋小寶道:「是,是,原來如此。」心中想:「原來你們韃子是金兀朮、哈迷蚩的後代。你們祖宗可差勁得很。」

  康熙道:「河南省王屋山,好像有吳三桂伏下的一支兵馬,是不是?」韋小寶一怔,應道:「是啊。」心想:「這件事你若不提,我倒忘了。」康熙道:「當時你查到吳三桂的逆謀,派人前來奏知,我反而將你申斥一頓,你可知是甚麼原因?」韋小寶道:「想來咱們對付吳三桂的兵馬還沒調派好,因此皇上假裝不信,免得打草驚蛇。」康熙笑道:「對了!打草驚蛇,這成語用得對了。朝廷之中,吳三桂一定伏有不少心腹,我們一舉一動,這老賊無不知道得清清楚楚。王屋山司徒伯雷的事,當時我如一加查究,吳三桂立刻便知道了。他心裏一驚,說不定馬上就起兵造反。那時朝廷的虛實他甚麼都知道,他的兵力部署甚麼的,我可一點兒也不知,打起仗來,我們非輸不可。一定要知己知彼,才可百戰百勝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皇上當時派人來大罵我一頓,滿營軍官都知道了。吳三桂若有奸細在我兵營裏,必定去報告給老傢伙知道。老傢伙心裏,說不定還在暗笑皇上胡塗呢。」

  康熙道:「你這次去揚州,隨帶五千兵馬,去到河南濟源,突然出其不意,便將王屋山上的匪窟給剿了。吳三桂這一支伏兵離京師太近,是個心腹之患。」

  韋小寶喜道:「那妙得緊。皇上,不如你御駕親征,殺吳三桂一個下馬威。」

  康熙微笑道:「王屋山上只一二千土匪,其中一大半倒是老弱婦孺,那個姓元的張大其辭,說甚麼有三萬多人,全是假的。我早已派人上山去查得清清楚楚。一千多名土匪,要我御駕親征,未免叫人笑話罷!哈哈,哈哈。」韋小寶跟著乾笑幾聲,心想小皇帝精明之極,虛報大數可不成。康熙道:「怎麼剿滅王屋山土匪,你下去想想,過一兩天來回奏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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