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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四一


  韋小寶一瞥眼間,忽見書桌上放著一部經書,正是他見之已熟的「四十二章經」,不過是藍綢封皮,登時心中怦的一跳,尋思:「這第八部經書,果然是在老烏龜這裏,妙極,妙極!」當下眼角兒再也不向經書瞥去,瞧著牆上的刀槍,笑道:「王爺,你真是大英雄,大豪傑,書房中也擺滿了兵器。不瞞你說,小將一字不識,一聽到『書房』兩字,頭就大了,想不到你這書房卻這等高明,當真佩服之至。」

  吳三桂哈哈大笑,說道:「這些兵器,每一件都有來歷。小王掛在這裏,也只是念舊之意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原來如此。王爺當年東掃西蕩,南征北戰,立下天大汗馬功勞,這些兵器,想來都是王爺陣上用過的?」吳三桂微笑道:「正是。本藩一生大小數百戰,出生入死,這個王位,那是拚命拚得來的。」言下之意,似是說可不像你這小娃娃,只不過得到皇帝寵幸,就能升官封爵。韋小寶點頭稱是,說道:「當年王爺鎮守山海關,不知用的是那一件兵器?立的是那一件大功?」

  吳三桂倏地變色,鎮守山海關,乃是與滿洲人打仗,立的功勞越大,殺的滿洲人越多,韋小寶問這一句話,那顯是譏刺他做了漢奸,一時之間,雙手微微發抖,忍不住便要發作。

  韋小寶又道:「聽說明朝的永曆皇帝,給王爺從雲南一直追到緬甸,終於捉到,給王爺用弓弦絞死……」說著指著牆上的一張長弓,問道:「不知用的是不是這張弓?」

  吳三桂當年害死明室永曆皇帝,是為了顯得決意效忠清朝,更無貳心,內心畢竟深以為恥,此事在王府中誰也不敢提起,不料韋小寶竟然當面直揭他的瘡疤,一時胸中狂怒不可抑制,厲聲道:「韋爵爺今日一再出言譏刺,不知是甚麼用意?」

  韋小寶愕然道:「沒有啊!小將怎敢譏刺王爺?小將在北京之時,聽得宮中朝中大家都說,王爺連明朝的皇帝也絞死了,對我大清可忠心得緊哪。聽說王爺絞死永曆皇帝之時,是親自下的手,弓弦吱吱吱的絞緊,永曆皇帝唉唉唉的呻吟,王爺就哈哈大笑。很好,很好,忠心得很哪!」

  吳三桂霍地站起,握緊了拳頭,隨即轉念:「諒這小小孩童,能有多大膽子,竟敢衝撞於我,定是小昏君授意於他,命他試我;又或是朝中的對頭,有意指使他出言相激,好抓住我的把柄。」他老奸巨猾,立即收起怒色,笑吟吟的道:「本藩汗馬功勞甚麼的,都是不值一提,倒是對皇上忠心耿耿,那才算是我的一點長處。小兄弟,你想做征東王,掃北王,可得學一學老哥哥這一份對皇上的忠心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是,是!那是非學不可的!就可惜小將晚生了幾十年,明朝的皇帝都給王爺殺光了,倒教小將沒下手的地方。」吳三桂肚裏暗罵:「總有一日,教你落在我手中,將你千刀萬剮!」笑道:「韋爵爺要立功,何愁沒有機會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倘若有人造反,那就好了!」

  吳三桂心中一凜,問道:「那為甚麼?」韋小寶道:「有人造反,皇上派我出征,小將就學王爺一般,拚命廝殺一番,拿住反賊,就可裂土封疆了。」吳三桂正色道:「韋兄弟,這種言語,是亂說不得的。方今聖天子在位,海內歸心,人人擁戴,又有誰會造反?」韋小寶道:「依王爺說,是沒有人造反的?」

  吳三桂又是一怔,說道:「若說一定沒有人造反,自然也未必盡然。前明餘逆,或是各地不軌之徒,妄自作亂,只怕也是有的。」韋小寶道:「倘若有人造反,那就不是聖天子在位了?」吳三桂強抑怒氣,嘿嘿嘿的乾笑了幾聲,說道:「小兄弟說話有趣得緊。」

  原來韋小寶見到書案上的四十二章經後,便不斷以言語激怒吳三桂,盼他大怒之下,拂袖而出,自己便可乘機盜經。不料吳三桂城府甚深,雖然發作了一下,但隨即忍住,竟不中他計。

  韋小寶眼見吳三桂竟不受激,這部經書伸手即可拿到,卻始終沒機會伸手,當下便即改口,儘說些吳三桂聽了十分受用的言語。他嘴裏大拍馬屁,心下卻在急轉念頭,如何能將經書盜了出去,尋思:「倘若我假傳聖旨,說道皇上要這部經書,諒來老烏龜也不敢不獻。何況皇上確是要得經書,曾吩咐我來雲南時乘機尋訪,我要老烏龜繳書,也不算是假傳聖旨。就怕老烏龜一口答應,卻暗做手腳,就像康親王那樣,另外假造一部西貝貨來敷衍皇帝,書中的碎皮就拿不到了。」

  一想到假造經書,登時便有了主意,突然低聲道:「王爺,皇上有一道密旨。」吳三桂一驚,立即站起,道:「臣吳三桂恭聆聖旨。」韋小寶拉住他手,說道:「不忙,不忙,我先把這前因後果說給你聽。」吳三桂道:「是,是。」卻不坐下。

  韋小寶道:「皇上明知你是大清忠臣,卻一再吩咐我來查明你是忠是奸,王爺可知是甚麼用意?」吳三桂搔了搔頭,道:「這個我可就不明白了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原來皇上有一件大事,要差你去辦,只是有些放心不下,不知你肯不肯盡力。將建寧公主下嫁給你世子,原是有……有那個……」吳三桂道:「有勉勵之意?」韋小寶道:「是了,皇上說過有勉勵之意,我學問太差,這句話說不上來了。」吳三桂道:「皇上有何差遣,老臣自當盡心竭力,效犬馬之勞。但不知皇上吩咐老臣去辦甚麼事。」韋小寶道:「這件事哪,關涉大得很。明天這時候,請王爺在府中等候,小將再來傳皇上密旨。」吳三桂道:「是,是。皇上有旨,臣到安阜園來恭接便是。」韋小寶低聲道:「安阜園中耳目眾多,還是這裏比較穩妥。」說著便即告辭。

  吳三桂不知他故弄甚麼玄虛,恭恭敬敬的將他送了出去。

  ***

  次日韋小寶依時又來,兩人再到內書房中。韋小寶道:「王爺,我說的這件事,關連可大得很,你卻千萬不能漏了風聲,便是上給皇上的奏章之中,也不能提及一字半句。」吳三桂應道:「是,是,那自然不敢洩漏機密。」

  韋小寶低聲道:「皇上得到密報,尚可喜和耿精忠要造反!」

  吳三桂一聽,登時臉色大變。平南王尚可喜鎮守廣東、靖南王耿精忠鎮守福建,和吳三桂合稱三藩。三藩共榮共辱,休戚相關。吳三桂陰蓄反謀,原是想和尚耿二藩共謀大舉,一聽得皇帝說尚耿二藩要造反,自不免十分驚謊,顫聲道:「那……那是真的麼?」

  韋小寶昨日捏造有一道密旨,想嚇得吳三桂驚慌失措,以便乘機偷書,但他畢竟年幼,於軍國大事所知有限,心想倘若胡言亂語一番,一來吳三桂未必肯信,二來日後揭穿,說不定干係重大,受到康熙怪責;是以決定先回安阜園,和群雄商議之後,次日再來假傳聖旨。祁清彪獻議誣陷尚耿二藩謀反,好嚇吳三桂一大跳,更促成他的反謀。此刻說了出來,果然驚得他手足無措。

  韋小寶道:「本來嘛,說三藩要造反的話,皇上日日都聽到,全是生安白造,就像沐家後人的誣陷那樣,皇上從來不信。」吳三桂道:「是,是。皇上聖明,皇上聖明。」韋小寶道:「不過這次尚耿二藩的逆謀,皇上卻是拿到了真憑實據。皇上說道:他二藩反謀未顯,暫且不可打草驚蛇,不過要吳藩調集重兵,防守廣東、廣西的邊界。一等他二藩起事,要吳藩立刻派兵去廣東、福建,將這兩名反賊拿了,送到北京,那是一件大大的功勞。」

  吳三桂躬身道:「謹領聖旨。尚耿二藩若有不軌異動,老臣立即出兵,擒獲二人,獻到北京。」韋小寶道:「皇上說道,尚可喜昏庸胡塗,耿精忠是個無用小子,決計不是吳藩的對手,只須吳藩肯發兵,不用朝廷出一兵一卒,就能手到擒來。」

  吳三桂微微一笑,說道:「請萬歲爺望安。老臣在這裏操練兵馬,不敢稍有怠忽,專候皇上調用。老臣麾下所轄的兵將,每一個都如上三旗親兵一般,對皇上誓死效忠。」韋小寶道:「我把王爺這番話照實回奏,皇上聽了,一定十分歡喜。」吳三桂心下暗喜:「這麼一來,我調兵遣將,小昏君就是知道了,也不會有甚麼疑心。」

  韋小寶指著牆上所掛的一柄火槍,說道:「王爺,這是西洋人的火器麼?」吳三桂道:「正是,這是羅剎國的火槍。當年我大清和羅剎兵在關外開仗時繳獲來的,實是十分犀利的兵器。」韋小寶道:「我從來沒放過火槍,借給我開一槍,成不成?」

  吳三桂微笑道:「自然成!這種火槍是戰陣上所用,雖能及遠,但攜帶不便。羅剎人另有一種短銃火槍。」走到一隻木櫃之前,拉開抽屜,捧了一隻紅木盒子出來。

  韋小寶本就站在書桌之旁,一見他轉身,也即轉身,掀開身上所穿黃馬褂,取出馬褂內口袋中的一部四十二章經,放在書桌上,將桌上原來那部經書放入馬褂袋中。這一掉包,手法極是迅捷,別說吳三桂正在轉身取槍,便是眼睜睜的瞧著他,也被他背脊遮住了難以發覺。八部經書形狀一模一樣,所別者只是書函顏色不同,韋小寶昨晚將一部鑲藍旗的經書封皮拆去了所鑲紅邊,掉了這部正藍旗的經書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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