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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四〇


  韋小寶走出房來,吩咐風際中和徐天川嚴密看守罕帖摩,然後去看望楊溢之。

  推開房門,不禁大吃一驚,只見楊溢之半截身子已滾在地下,忙搶上前去,見他圓睜雙眼,一動不動,已然死去,床上的白被單上寫著幾個大血字。韋小寶只識得一個「三」字,一個「桂」字,轉頭問道:「是甚麼字?」高彥超道:「是『吳三桂造反賣國』七字。」韋小寶嘆了口氣,道:「楊大哥臨死時用斷臂寫的。」高彥超黯然道:「正是。」

  韋小寶召集天地會群雄,將罕帖摩的話說了。群雄無不憤慨,痛罵吳三桂做了一次漢奸之後,又想做第二次。

  玄貞道人咬牙切齒,突然解開衣襟,說道:「各位請看!」只見他胸口有個海碗大的疤痕,皮皺骨凸,極是可怖,左肩上又有一道一尺多長的刀傷。眾人和他相交日久,均不知他曾負此重傷,一見之下,無不駭然。玄貞道人道:「這便是羅剎國鬼子的火槍所傷。」韋小寶道:「道長曾和羅剎人交過手?」

  玄貞道人神色慘然,說道:「我父親、伯叔、兄長九人,盡數死於羅剎人之手,貧道出家,也是為此。」當下略述經過。原來他家祖傳做皮貨生意,在張家口開設皮貨行,是家百年老店。這一年他伯父和父親帶同兄弟子侄,同往塞外收購銀狐、紫貂等貴重皮貨,途中遇上了羅剎人,覦覬他們的金銀貨物,出手搶劫。他家皮貨行本僱有三名鑣師隨同保護,但羅剎人火器厲害,開槍轟擊,三名鑣師登時殞命,父兄伯叔也均死於火槍和馬刀之下。玄貞肩頭中刀,胸口被火藥炸傷,暈倒在血泊之中。羅剎人以為他已死,搶了金銀貨物便去。玄貞醒轉後在山林中掙扎了幾個月,這才傷癒。經此一場大禍,家業蕩然,皮貨行也即倒閉,他心灰意冷之下,出家做了道人。國變後入了天地會,但想起羅剎人火器的凌厲,雖然事隔二十餘年,半夜裏仍是時時突發噩夢,大呼驚醒。

  李力世道:「羅剎人最厲害的是火器,只要能想法子破了,便不怕他們。」玄貞搖頭道:「火器一發,當真如雷轟電閃一般,任你武功再高,那也是閃避不及,抵擋不了。」徐天川道:「羅剎人要跟吳三桂聯手,搶奪韃子的天下,咱們正好袖手旁觀,讓他們打個天翻地覆。咱們漁翁得利,乘機便可規復大明的江山。」玄貞道:「就怕前門拒虎,後門進狼。羅剎人比滿洲韃子更兇狠十倍,他們打垮了滿清之後,決不能以山海關為界,定要進關來佔我天下。」徐天川道:「難道咱們反去幫滿洲韃子?」

  群雄議論紛紛。韋小寶自然決意相助康熙,卻也不敢公然說出口來,說道:「這件事現下不忙決定。咱們劫了楊大哥,捉了罕帖摩和盧一峰,轉眼便會給吳三桂知道,那便如何應付?」眾人沉吟籌思,有的說立刻跟他翻臉動手,有的說不如連夜逃走。

  韋小寶道:「這老烏龜手下兵馬眾多,打是打他不過的。雲貴地方這樣大,十天半月之間,也逃不出他的手掌。嗯,這樣罷,各位把盧一峰這狗官,連同楊大哥的屍體,立刻送回黑坎子大監去。」群雄一怔,都道:「送回去?」韋小寶道:「正是。咱們只消嚇一嚇盧一峰這狗賊,我看他多半不敢聲張。他如稟報上去,自己脫不了干係。楊大哥反正死了,留著他屍體也是無用。」

  群雄江湖上的閱歷雖富,對做官人的心性,卻遠不及韋小寶所知的透徹,均覺這一著棋太過行險,這等劫獄擒官的大事,盧一峰豈有不向上司稟報之理?李力世躊躇道:「我瞧盧一峰這狗官膽小之極,只怕……只怕這件大事,不敢不報。」

  韋小寶笑道:「倒不是怕他膽小,卻怕他愚蠢無用,不會做官。官場之中,有道是『瞞上不瞞下』,天大的事情,只消遮掩得過去,誰也不會故意把黑鍋兒拉到自己頭上來。你們把這狗官帶來,待我點醒他幾句。」

  高彥超轉身出去,把盧一峰提了來,放在地下。他又挨打,又受驚,早已面無人色。

  韋小寶道:「盧老哥,你可辛苦了。」盧一峰道:「不……不敢。」韋小寶道:「盧老哥很夠朋友,把平西王的機密大事,一五一十的都跟我們說了,絲毫沒有隱瞞。好罷,交情還交情,我們就放你回去。老哥洩漏了平西王機密的事,我們也決不跟人提起。江湖上好漢子,說話一是一,二是二。你老哥倘若自己喜歡張揚出去,要公然跟平西王作對,那是你自己的事了,哈哈,哈哈。」

  盧一峰全身發抖,道:「小……小人便有天……天大的膽子,也……也是不敢。」韋小寶道:「很好,眾位兄弟,你們護送盧大人回衙門辦事。那個囚犯的屍身,也給送回去,免得上頭查問起來,盧大人難以交代。」群雄齊聲答應。

  盧一峰又驚又喜,又是胡塗,給群雄擁了出去。

  此後數日,天地會群雄提心吊膽,唯恐盧一峰向吳三桂稟報,平西王麾下的大隊人馬向安阜園殺將進來,但居然一無動靜,也不知吳三桂老奸巨猾,要待謀定而後動,還是韋香主所料不錯,盧一峰果然不敢舉報。群雄心下均感不安,連日聚議。

  韋小寶道:「這樣罷,我去拜訪吳三桂,探探他口風。」徐天川道:「就怕他扣留了韋香主,不放你回來,那就糟了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咱們都在他掌握之中,老烏龜如要捉我,我就算不去見他,那也逃不了。」點了驍騎營官兵和御前侍衛,到平西王府來。

  ***

  吳三桂親自出迎,笑吟吟的攜著韋小寶的手,和他一起走進府裏,說道:「韋爵爺有甚麼意思,傳了小兒去吩咐,不就成了?怎敢勞動你大駕?」韋小寶道:「啊喲,王爺可說得太客氣了。小將官卑職小,跟額駙差著老大一截。王爺這麼說,可折殺小將了。」吳三桂笑道:「韋爵爺是皇上身邊最寵幸的愛將,前程遠大,無可限量,將來就算到這王府中來做王爺,那也是毫不希奇的。」

  韋小寶嚇了一跳,不由得臉上變色,停步說道:「王爺這句話可不大對了。」

  吳三桂笑道:「怎麼不對?韋爵爺只不過十五六歲年紀,已貴為驍騎營都統、御前侍衛副總管、欽差大臣,爵位封到子爵。從子爵到伯爵、侯爵、公爵、王爵,再到親王,也不過是十幾二十年的事而已,哈哈,哈哈。」

  韋小寶搖頭道:「王爺,小將這次出京,皇上曾說:『你叫吳三桂好好做官,將來這個平西親王,就是我妹婿吳應熊的;吳應熊死後,這親王就是我外甥的;外甥死了,就是我外甥的兒子的。總而言之,這平西親王,讓吳家一直做下去罷。』王爺,皇上這番話,可說得懇切之至哪。」

  吳三桂心中一喜,道:「皇上真的這樣說了?」韋小寶道:「那還能騙你麼?不過皇上吩咐,這番話可不忙跟你說,要我仔細瞧瞧,倘若王爺果然是位大大的忠臣呢,這些話就跟你說了,否則的話,嘿嘿,豈不是變成萬歲爺說話不算數?那個一言既出,死馬能追?」

  吳三桂哼了一聲,道:「韋爵爺今日跟我說這番話,那麼當我是忠臣了?」韋小寶道:「可不是麼?王爺若不是忠臣,天下也就沒誰是忠臣了。所以哪,倘若韋小寶將來真有那一天,能如王爺金口,也封到甚麼征東王、掃北王、定南王,可是這裏雲南的平西王府,哈哈,我一輩子是客人,永遠挨不到做主人的份兒。」

  兩人一面說話,一面向內行去。吳三桂給他一番言語說得很是高興,拉著他手,說道:「來,來,到我內書房坐坐。」穿過兩處園庭,來到內書房中。

  這間屋子雖說是書房,房中卻掛滿了刀槍劍戟,並沒甚麼書架書本,居中一張太師椅,上鋪虎皮。尋常虎皮必是黃章黑紋,這一張虎皮卻是白章黑紋,甚是奇特。

  韋小寶道:「啊喲,王爺,這張白老虎皮,那可名貴得緊了。小將在皇宮之中,可也從來沒見過,今日是大開眼界了。」

  吳三桂大是得意,說道:「這是當年我鎮守山海關,在寧遠附近打獵打到的。這種白老虎,叫做『騶虞』,極是少見,得到的大吉大利。」韋小寶道:「王爺天天在這白老虎皮上坐一坐,升官發財,永遠沒盡頭,嘖嘖嘖,真了不起。」

  只見虎皮椅旁有兩座大理石屏風,都有五六尺高,石上山水木石,便如是畫出來一般。一座屏風上有一山峰,山峰上似乎有隻黃鶯,水邊則有一虎,顧盼生姿。韋小寶讚道:「這兩座屏風,那也是大大的寶物了。我在皇宮之中,可也沒見過。王爺,我聽人說,老天爺生就這種圖畫,落在誰的手裏,這是有兆頭的。」吳三桂微笑道:「這兩座屏風,不知有甚麼兆頭?」韋小寶道:「依小將看哪,這高高在上的是隻小黃鶯兒,只會嘰嘰喳喳的叫,沒甚麼用,下面卻是一隻大老虎,威風凜凜,厲害得很。這隻大老虎,自然是王爺了。」

  吳三桂心中一樂,隨即心道:「他說這隻小黃鶯兒站在高處,只會嘰嘰喳喳的叫,不管甚麼用,說的豈不就是小皇帝?他這幾句話,是試我來麼?」問道:「這隻小黃鶯兒,不知指的又是甚麼?」韋小寶笑道:「王爺以為是甚麼?」吳三桂搖頭道:「我不知道,還請韋爵爺指教。」

  韋小寶微微一笑,指著另一座屏風,道:「這裏有山有水,那是萬里江山了,哈哈,好兆頭,好兆頭!」

  吳三桂心中怦怦亂跳,待要相問,終究不敢,一時之間,只覺唇乾舌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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