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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三三


  數日後諸事齊備,韋小寶率領御前侍衛、驍騎營、天地會群雄、神龍教胖頭陀等人,辭別了康熙和太后,護送建寧公主前赴雲南。九難和阿珂扮作宮女,混入人群之中。天地會群雄和胖頭陀也都喬裝改扮,算是韋小寶的親隨,穿了驍騎營軍士的服色。韋小寶胯下康親王所贈的玉驄馬,前呼後擁,得意洋洋的往南進發,他已派人前往河南,通知雙兒南來,盼能和她在途中會合,此時唯一美中不足的,便是身邊少了這個溫柔體貼的俏丫頭。

  一路之上,官府盡力鋪張供應,對這位賜婚使大人巴結奉承,馬屁拍到了十足十。韋小寶心花怒放,自從奉旨出差以來,從未有如這次那麼舒服神氣,心想:「老婊子不爭氣,只生了一個女兒,倘若一口氣生他媽的十七八個,老子專做賜婚大臣,送了一個又一個。這一輩子吃喝玩樂,金銀珠寶花差花差,可比幹甚麼都強了。」

  這一日到了鄭州,知府迎接一行人在當地大富紳家的花園中歇宿。盛宴散後,建寧公主又把韋小寶召去閒談。自從出京以來,日日都是如此。韋小寶生怕公主拳打腳踢,每次均要錢老本和高彥超隨伴在側,不論公主求懇也好,發怒也好,決不遣開兩人單獨和她相對。

  這日晚飯過後,公主召見韋小寶。三人來到公主臥室外的小廳。公主要韋小寶坐了,錢高二人站立其後。其時正當盛暑,公主穿著薄羅衫子,兩名宮女手執團扇,在她身後撥扇。公主臉上紅撲撲地,嘴唇上滲出一滴滴細微汗珠,容色甚是嬌艷,韋小寶心想:「公主雖不及我老婆美貌,也算是一等一的人才了。吳應熊這小子娶得了她,當真艷福不淺。」

  公主側頭微笑,問道:「小桂子,你熱不熱?」韋小寶道:「還好。」公主道:「你不熱,為甚麼額頭這許多汗?」韋小寶笑著伸袖子抹了抹汗。

  一名宮女捧進一隻五彩大瓦缸來,說道:「啟稟公主,這是孟知府供奉的冰鎮酸梅湯,請公主消暑消渴。」公主喜道:「好,裝一碗給我嘗嘗。」

  一名宮女取過一隻碎瓷青花碗,斟了酸梅湯,捧到公主面前。公主取匙羹喝了幾口,吁了口氣,說道:「難為他小小鄭州府,也藏得有冰。」酸梅湯中清甜的桂花香氣瀰漫室中,小小冰塊和匙羹撞擊有聲,韋小寶和錢高二人不禁垂涎欲滴。公主道:「大家熱得很了,每人斟一大碗給他們。」韋小寶和錢高二人謝了,冰冷的酸梅湯喝入口中,涼氣直透胸臆,說不出的暢快。片刻之間,三人都喝得乾乾淨淨。

  公主道:「這樣大熱天趕路,也真夠受的。打從明兒起,咱們每天只行四十里,一早動身,太陽出來了便停下休息。」韋小寶道:「公主體貼下人,大家都感恩德,就只怕時日耽擱久了。」公主笑道:「怕甚麼?我不急,你倒著急?讓吳應熊這小子等著好了。」

  韋小寶微笑,正待答話,忽覺腦中一暈,身子幌了幌。公主問道:「怎樣?熱得中了暑麼?」韋小寶道:「怕……怕是剛才酒喝多了。公主殿下,奴才要告辭了。」公主道:「酒喝多了?那麼每人再喝一碗酸梅湯醒酒。」韋小寶道:「多……多謝。」

  宮女又斟了三碗酸梅湯來。錢高二人也感頭腦暈眩,當即大口喝完,突然間兩人搖幌幾下,都倒了下來。韋小寶一驚,只覺眼前金星亂冒,一碗酸梅湯只喝得一口,已盡數潑在身上,轉眼間便人事不知了。

 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昏昏沉沉中似乎大雨淋頭,待欲睜眼,又是一場大雨淋了下來,過得片刻,腦子稍覺清醒,只覺身上冰涼,忽聽得格的一笑,睜開眼睛,只見公主笑嘻嘻的望著自己。韋小寶「啊」的一聲,發覺自己躺在地下,忙想支撐起身,那知手足都已被綁住,大吃一驚,掙扎幾下,竟絲毫動彈不得。

  但見自己已移身在公主臥房之中,全身濕淋淋的都是水,突然之間,發覺身上衣服已被脫得清光,赤條條一絲不掛,這一下更是嚇得昏天黑地,叫道:「怎……怎麼啦?」燭光下見房中只公主一人,眾宮女和錢高二人都已不知去向,驚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」

  公主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你怎麼啦?竟敢對我如此無禮?」韋小寶道:「他們呢?」公主俏臉一沉,道:「你兩個從人,我瞧著惹厭,早已砍了他們腦袋。」韋小寶不知這話是真是假,但想這公主行事不可以常理測度,錢高二人真的給她殺了,也不希奇。一轉念間,已猜到酸梅湯中給她作了手腳,問道:「酸梅湯中有蒙汗藥?」

  公主嘻嘻一笑,道:「你真聰明,就可惜聰明得遲了些。」韋小寶道:「這蒙汗藥……你向侍衛們要來的?」自己釋放吳立身等人之時,曾向侍衛要蒙汗藥。後來這包蒙汗藥在迷倒桑結等喇嘛時用完了,這次回京,立即又要張康年再找一大包來,放在行囊之中,「匕首、寶衣、蒙汗藥」,乃小白龍韋小寶攻守兼備的三大法寶。建寧公主平時向眾侍衛討教武功,和他們談論江湖上的奇事軼聞,向他們要些蒙汗藥來玩玩,自是半點不奇。

  公主笑道:「你甚麼都知道,就不知道酸梅湯中有蒙汗藥。」韋小寶道:「公主比奴才聰明百倍,公主要擺佈我,奴才縛手縛腳,毫無辦法。」口頭敷衍,心下籌思脫身之策。公主冷笑道:「你賊眼骨溜溜的亂轉,打甚麼鬼主意啊?」提起他那匕首揚了揚,道:「你只消叫一聲,我就在你肚上戳上十八個窟窿。你說那時候你是死太監呢,還是活太監?」

  韋小寶眼見匕首刃上寒光一閃一閃,心想:「這死丫頭、瘟丫頭,行事無法無天,這把匕首隨便在我身上甚麼地方輕輕一劃,老子非歸位不可,只有先嚇得她不敢殺我,再行想法脫身。」說道:「那時候哪,我既不是死太監,也不是活太監,變成了吸血鬼,毒殭屍。」公主提起腳來,在他肚子上重重一踹,罵道:「死小鬼,你又想嚇我!」韋小寶痛得「啊」的一聲大叫。公主罵道:「肚腸又沒踏出來,好痛嗎?喂,你猜猜看,我踏得你幾腳,肚腸就出來了?猜中了,就放你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奴才一給人綁住,腦子就笨得很了,甚麼事也猜不中。」公主道:「你猜不中,我就來試。一腳,二腳,三腳!」數一下,伸足在他肚子踹了一腳。韋小寶叫道:「不行,不行,你再踏得一腳,我肚子裏的臭屎要給你踏出來了。」公主嚇了一跳,便不敢再踏,心想踏出肚腸來不打緊,踏出屎來,那可臭氣沖天,再也不好玩了。

  韋小寶道:「好公主,求求你快放了我,小桂子聽你吩咐,跟你比武打架。」公主搖頭道:「我不愛打架,我愛打人!」刷的一聲,從床褥下抽出一條鞭子來,拍拍拍拍,在韋小寶精光皮膚上連抽了十幾下,登時血痕斑斑。

  公主一見到血,不由得眉花眼笑,俯下身去,伸手輕輕撫摸他的傷痕。韋小寶只痛得全身猶似火炙,央求道:「好公主,今天打得夠了,我可沒得罪你啊。」公主突然發怒,一腳踢在他鼻子上,登時鼻血長流,說道:「你沒得罪我?皇帝哥哥要我去嫁給吳應熊這小子,全是你的鬼主意。」韋小寶道:「不,不。這是皇上自己的聖斷,跟我可沒干係。」

  公主怒道:「你還賴呢?太后向來最疼我的,為甚麼我遠嫁雲南,太后也不作聲?甚至我向太后辭行,太后也是不理不睬,她……她可是我的親娘哪!」說著掩面哭了起來。韋小寶心道:「太后早就掉了包,老婊子已掉成了真太后,她恨你入骨,自然不來睬你。不臭罵你一頓,已客氣得很了。這個秘密,可不能說。」

  公主哭了一會,恨恨的道:「都是你不好,都是你不好!」說著在他身上亂踢。

  韋小寶靈機一動,說道:「公主,你不肯嫁吳應熊,何不早說?我自有辦法。」公主睜眼道:「騙人,你有甚麼法子?這是皇帝哥哥的旨意,誰也不能違抗的。」韋小寶道:「人人都不能違抗皇上的旨意,那是不錯,可是有一個傢伙,連皇上也拿他沒法子。」公主奇道:「那是誰?」韋小寶道:「閻羅王!」公主尚未明白,問道:「閻羅王又怎麼啦?」

  韋小寶道:「閻羅王來幫忙,把吳應熊這小子捉了去,你就嫁不成了。」公主一怔,道:「那有這麼巧法?吳應熊偏偏就會這時候死了?」韋小寶笑道:「他不去見閻羅王,咱們送他去見便是。」公主道:「你說把他害死?」韋小寶搖頭道:「不是害死,有些人忽然不明不白的死了,誰也不知道是甚麼緣故。」

  公主向他瞪視半晌,突然叫道:「你叫我謀殺親夫?不成!你說吳應熊這小子俊得不得了,天下的姑娘人人都想嫁他。你如害死了他,我可不能跟你干休。」說著提起鞭子,在他身上一頓抽擊。韋小寶只痛得大聲叫嚷。

  公主笑道:「很痛嗎?越痛越有趣!不過你叫得太響,給外面的人聽見了,可不大英雄氣概。」韋小寶道:「我不是英雄,我是狗熊。」公主罵道:「操你媽!原來你是狗熊。」

  這位金枝玉葉的天潢貴裔突然說出如此粗俗的話來,韋小寶不由得一怔。公主順手拿起一隻襪子,乃是從韋小寶腳上除下來的,一把塞在他嘴裏,提起鞭子又狠狠抽打。

  打了幾下,韋小寶假裝暈死,雙眼反白,全身不動,公主罵道:「小賊,你裝死?我在你肚子上戳三刀,如果你真的死了,就不會動。」韋小寶心想這件事可試不得,急忙扭動掙扎。公主哈哈大笑,提起鞭子又打,皮鞭抽在他精光的肌肉上,劈劈拍拍,聲音清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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