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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三一


  兩人攜手出宮,乘馬來到王府。康親王隆重款待,極盡禮數,這一次卻無外客。飯罷,康親王邀他到書房之中,說些閒話,讚他代皇上在少林寺出家,積下無數功德善果,又讚他年紀輕輕,竟已做到御前侍衛總管、驍騎營都統,前程實是不可限量。韋小寶謙遜一番,說以後全仗王爺提攜栽培。

  康親王嘆了一口氣,說道:「兄弟,你我是自己人,甚麼都不用瞞你,做老哥的眼前大禍臨頭,只怕身家性命都難保了。」韋小寶假裝大為驚奇,說道:「王爺是代善大貝勒的嫡派子孫,鐵帽子王,皇上正在信任重用,有甚麼大禍臨頭了?」

  康親王道:「兄弟,你有所不知。當年咱們滿清進關之後,每一旗旗主,先帝都賜了一部佛經。我是正紅旗旗主,也蒙恩賜一部。今日皇上召見,要我將先帝賜經呈繳。可是……可是我這部經書,卻不知如何,竟……竟給人盜去了。」

  韋小寶滿臉訝異,說道:「真是希奇!金子銀子不妨偷偷,書有甚麼好偷?這書是金子打的麼?還是鑲滿了翡翠珠寶,值錢得很?」

  康親王道:「那倒不是,也不過是尋常的經書。可是我沒能好好保管先帝的賜物,委實是大不敬。皇上忽然要我呈繳,只怕是已經知道我失去賜經,要追究此事。兄弟,你可得救我一救。」說著,站起身來,請下安去。

  韋小寶急忙還禮,說道:「王爺這等客氣,可不折殺了小人?」康親王愁眉苦臉的道:「兄弟,你如不給我想個法子,我……我只好自盡了。」韋小寶道:「王爺也未免把事情看得太重了。我明日將這件事奏知皇上,最多也不過罰王爺幾個月俸銀,或者交宗人府申斥一番,那有性命交關之理?」康親王搖頭道:「只要保得性命,就真把我這親王的王爵革去,貶作庶人,我也已謝天謝地,心滿意足了。鑲藍旗旗主鄂碩克哈就因為丟了賜經,昨兒給打入了天牢,聽說很受了拷打,皇上派人嚴審,那部賜經到底弄到那裏去了。」說著臉上肌肉抖動,顯是想到了身入天牢、備受苦刑的慘酷。

  韋小寶皺眉道:「這部經書當真如此要緊?啊,是了,那日抄鰲拜的家,太后命我到他家裏去找兩部甚麼三十二章經、四十二章經甚麼的。王爺不見了的,就是這個東西麼?」康親王臉上憂色更深,說道:「正是,是四十二章經。一抄鰲拜的家,太后甚麼都不要,單要經書,可見這東西非同小可。兄弟可找到了沒有?」韋小寶道:「找是找到了。鰲拜那廝把經書放在他臥房的地板洞裏,找得我出了一身大汗。這經書有甚麼希奇?我給你到和尚廟裏去要他十部八部來,繳給皇上就是。」康親王道:「先皇欽賜的經書,跟和尚廟裏的尋常佛經大不相同,可混冒不來。」

  韋小寶神色鄭重,說道:「這樣倒真有點兒麻煩了。不知王爺要我辦甚麼事?」

  康親王搖搖頭,說道:「這件事我實在說不出口,怎……怎能要兄弟去做欺君之事?」韋小寶一拍胸膛,道:「王爺但說不妨。你當韋小寶是朋友,我為你送了這條小命,也是一場義氣。好,你去奏知皇上,就說這部經書我韋小寶借去瞧瞧,卻不小心弄丟了。皇上這幾天很喜歡我,最多打我一頓板子,未必就會砍了我的頭。」康親王道:「多謝兄弟的好意,但這條路子恐怕行不通。皇上不會相信兄弟借經書去看。」韋小寶點頭道:「我雖然做過和尚,但西瓜大的字識不了一擔,借經書去看,皇上恐怕不大相信。咱們得另想法子。」

  康親王道:「我是想請兄弟……想請兄弟……想請兄弟……」連說三句「想請兄弟」,卻不接下去,只是眼望韋小寶,瞧著他臉上的神氣。

  韋小寶道:「王爺,你不必為難。做兄弟的一條小性命……」左手抓住自己辮子,右手在自己頭頸裏一斬,做個雙手捧著腦袋送上的姿勢,說道:「已經交了給你,只要不是危害皇上之事,甚麼事都聽你吩咐。」

  康親王大喜,道:「兄弟如此義氣深重,唉,做哥哥的別的話也不多說了。我是想請兄弟到太后或是皇上身邊,去偷一部經書出來。我已叫定了幾十名高手匠人,等在這裏,咱們連夜開工,仿造一部,好渡過這個難關。」

  韋小寶問道:「能造得一模一樣?」

  康親王忙道:「能,能,定能造得一模一樣,包管沒有破綻。做了樣子之後,兄弟就把原來的經書放回,決不敢有絲毫損傷。」其實他明知倉卒之間仿造一部經書,要造得毫無破綻,殊所難能,他是想將真假經書掉一個包,將假經書讓韋小寶放回原處,真的經書呈繳皇帝。料想韋小寶不識之無,難以分辨真偽,將來能不發覺,那是上上大吉,就算發覺,也已連累不到自己頭上。只是這番用意,此刻自是不能直言。

  韋小寶道:「好,事不宜遲,我這就想法子去偷,王爺在府上靜候好音便了。」

  康親王千恩萬謝,親自送他到門外,又不住叮囑他務須小心。

  韋小寶回到屋中,將幾十片羊皮碎片在燈下拼湊,心想八部已得其七,就算空下一些,也能拼個大概出來。那知足足花了大半個時辰,連地圖的一隻角也湊不起來。他本無耐心,厭煩起來,便不再拼,當下將千百片碎片用油紙包了,外面再包了層油布,貼身藏好。心想:「老康是正紅旗旗主,他這部經書自然是紅封皮的,明兒我另拿一部給他便是。」

  次日清晨,將鑲白旗經書的羊皮面縫好,黏上封皮,揣在懷中,逕去康親王府。

  康親王一聽他到來,三腳兩步的迎了出來,握住他雙手,連問:「怎樣?怎樣?」韋小寶愁眉苦臉,搖了搖頭。康親王一顆心登時沉了下去,說道:「這件事本來為難,今日未能成功……」韋小寶低聲道:「東西拿到了,就怕你十天半月之內,假冒不成。」

  康親王大喜,一躍而起,將他一把抱起,抱入書房。

  眾親隨、侍衛見王爺這等模樣,不由得暗暗好笑。

  韋小寶將經書取出,雙手送將過去,問道:「是這東西嗎?」康親王緊緊抓住,全身發抖,打開書函一看,道:「正是,正是,這是鑲白旗的賜經,因此是白封皮鑲紅邊兒的。咱們立刻開工雕版。兄弟,你得再教我一個法兒,怎生推搪得幾天。嗯,我假裝從馬上跌了下來,摔得頭破血流,昏迷不醒。待得冒牌經書造好,再去叩見皇上,你說可好?」

  韋小寶搖頭道:「皇上英明之極,你掉這槍花,他心中犯了疑,你將西貝貨兒呈上去,皇上細細一看,只怕西洋鏡當場就得拆穿。這部書跟你失去那部,除了封皮顏色之外,還有甚麼不同?」康親王道:「就只封皮顏色不同,另外都是一樣。」韋小寶道:「這個容易,你將這部經書換個封皮,今日就拿去呈給皇上。」

  康親王又驚又喜,顫聲道:「這……這……宮裏失了經書,查究起來,只怕要牽累到兄弟。」韋小寶道:「我昨晚悄悄在上書房裏偷了出來,沒人瞧見的。就算有人瞧見,哼哼,諒這狗崽子也不敢說。我跟你擔了這個干係便是。」康親王心下感激,不由得眼眶也濕了,握住他雙手,再也說不出話來。

  ***

  韋小寶回到宮中,另行拿了兩部經書,去尋胖頭陀和陸高軒。他想正黃旗的經書上浸滿了毒水,給桑結喇嘛搶去了;鑲白旗的給了康親王;剩下五部之中,鑲黃、正白兩部從鰲拜家抄來,鑲藍從老婊子的櫃中取得,這三部書老婊子都見過的,這時老婊子如在洪教主身邊,呈上去可大不妙。正紅旗的從康親王府中順手牽來,鑲紅旗的從瑞棟身上取得,老婊子雖知來歷,卻也不妨。於是交給胖陸二人的是一部正紅,一部鑲紅。胖陸二人早已等得望眼欲穿,見他突然到來,又得到了教主所要的兩部經書,當真喜從天降。

  韋小寶道:「陸先生,你將經書呈給教主和夫人,說道我打聽到,吳三桂知道另外六部經書的下落。我白龍使為教主和夫人辦事,忠字當頭,十萬死百萬死不辭,因此要到雲南去赴湯蹈火,找尋經書。胖尊者,你護送我去再為教主立功。」胖陸二人欣然答應。

  胖頭陀道:「陸兄,白龍使立此大功,咱二人也跟著有了好處。教主賜下豹胎易筋丸的解藥,你務必儘快差人送到雲南來。」

  陸高軒連聲稱是,心想:「白龍使小小年紀,已如此了得。教主這大位,日後非傳給他不可。我此刻不乘機討好於他,更待何時?」說道:「這解藥非同小可,屬下決不放心交給旁人,定當親自送來。白龍使,屬下對你忠心耿耿,定要服侍你服了解藥之後,屬下和胖兄再服。否則就算豹胎易筋丸藥性發作,屬下有解藥在手,寧死也決不先服。」

  韋小寶笑道:「很好,很好,你對我如此忠心,我總忘不了你的好處。」陸高軒大喜,躬身道:「屬下恭祝白龍使永享清福,壽比南山。」韋小寶心想:「我只比教主低了一級,永享清福,壽比南山,倒也不錯了。」

  ***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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