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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三


  韋小寶所受刀傷甚輕,少林寺中的金創藥又極具靈效,養息得十多天,也就好了。他是當今皇帝的替身,在寺中地位尊崇,誰也不敢問他的事,此事既非眾所周知,只要他自己不說,旁人也就不知。他養傷之時,澄觀將兩個女郎所施的各種招式一一錄明,想出了破解的法子,一等韋小寶傷癒,便一招一式的傳他。

  澄觀所教雖雜,但大致以「拈花擒拿手」為主。「拈花擒拿手」是少林派的高深武學,純以渾厚內力為基,出手平淡沖雅,不雜絲毫霸氣。禪宗歷代相傳,當年釋迦牟尼在靈山會上,手拈金色波羅花示眾,眾皆默然,不解其意,獨有迦葉尊者破顏微笑。佛祖說道:「我有正法眼藏,涅槃妙心,實相無相,微妙法門,不立文字,教外別傳,付囑摩訶迦葉。」摩訶迦葉是佛祖的十大弟子之一,稱為「頭陀第一」,禪宗奉之為初祖。少林寺屬於禪宗,注重心悟。想佛祖拈花,迦葉微笑,不著一言,妙悟於心,那是何等超妙的境界?後人以「拈花」兩字為這路擒拿之名,自然每一招都是姿式高雅,和尋常擒拿手的扳手攀腿,大異其趣。只是韋小寶全無內力根基,以如此斯文雅致的手法拿到了高手身上,只要被對方輕輕一揮,勢必摔出幾個觔斗,跌得鼻青目腫,不免號啕大哭,微笑云云,那是全然說不上了,幸而那兩個女郎也是全無內力,以此對付,倒也用得上。澄觀心想對方是兩個少女,不能粗魯相待,因此教的著重於這路手法。

  韋小寶當日向海大富學武功,由於有人監督,兼之即學即用,總算學到了一點兒,此後陳近南傳他武功圖譜,只學得幾次,便畏難不學了。至於洪教主夫婦所授的救命六招,也只馬馬虎虎的學個大概,離神龍島後便不再練習。可是這一次練武,為的是要捉那綠衫女郎來做老婆,自己做不成她老公便得上刀山、下油鍋,死後身入十八層地獄,此事非同小可,學招時居然十分用心,一招一式,和澄觀拆解試演。

  學得幾天,又懶了起來,忽然想到雙兒:「這小丫頭武功不弱,大可對付得了這兩個姑娘,我只須叫雙兒在身邊保駕便是,不用自己學武功了。」轉念又想:「我自己使本事拿住那綠衣姑娘,香香她的面孔,這才夠味。叫雙兒點了她穴道,我再去香面孔,太也沒種,這綠衣姑娘更加要瞧我不起。而且叫好雙兒做這等事,她縱然聽話,心裏一定難過,我也不能太對她不住了。就算兩人的臉孔都香,公平交易,她二人也必都不喜歡。」終於強打精神,又學招式。

  這天澄觀說道:「師叔,你用心學這種武功,其實……其實是沒有甚麼用處的。你這樣拿在我身上,倘若我內力一吐,你的手腕……你的手腕就這個……就那個……」韋小寶笑道:「我的手腕就這個那個喀喇一響,斷之哀哉了。」澄觀道:「你老望安,我是決不會對你使上內勁的,師侄萬萬不敢。不過依師侄之見,還是從頭自少林長拳學起,循序漸進,才是正途。」韋小寶道:「咱們練的招式為甚麼不是正途?」澄觀道:「這些招式沒有內功根基。遇上了高手,不論變化多麼巧妙,總不免一敗塗地。只有對付那兩位女施主,才有用處。」

  韋小寶笑道:「那好極了,我就是要學來對付這位女施主。」

  澄觀向著他迷惘瞪視,大惑不解,說道:「倘然今後師叔再不遇到那兩位女施女,這番功夫心血,豈不是白費了?又耽誤了正經練功的時日。」

  韋小寶搖頭道:「我倘若遇不到這位女施主,那是非死不可,練了正經功夫,又有甚麼用?」澄觀說的是「那兩位女施主」,韋小寶說的卻是「這位女施主」。

  澄觀更是奇怪,問道:「師叔是不是中了那女施主的毒,因此非找到她來取解藥不可,否則的話,就會性命難保?」韋小寶心道:「我說的是男女風話,這老和尚卻纏夾到那裏去了?」正色道:「正是,正是。我中了她的毒,這毒鑽入五臟六腑,全身骨髓,非她本人不解。」澄觀「啊喲」一聲,道:「本寺澄照師弟善於解毒,我去請他來給師叔瞧瞧。」韋小寶忍笑道:「不用,不用,我所中的是慢性毒,只有她本人才是解藥,旁的人誰都不管用。澄照老和尚更加沒用。」澄觀點頭道:「原來只有她本人才有解藥。」韋小寶說「只有她本人才是解藥」,澄觀誤作「只有她本人才有解藥」,一字之差,意思大不相同。老和尚心下擔憂,喃喃自語:「唉,師叔中了這位女施主的獨門奇毒,幸虧是慢性的……」

  那女郎武功招式繁多,澄觀所擬的拆法也是變化不少,有些更頗為艱難,韋小寶武功全無根柢,一時又怎學得會?他每日裏和澄觀過招試演,往往將這個白鬚皓然的老僧,當作了是那紅顏綠衫的女郎,有時竟然言語輕佻,出手溫柔,好在澄觀一概不懂,只道這位小師叔妙悟佛法,禪機深湛,自己蠢笨,難明精詣。

  ***

  這一日兩人正在禪房中談論二女的刀法,般若堂的一名執事僧來到門外,說道:「方丈大師有請師叔祖和師伯,請到大殿敘話。」

  兩人來到大雄寶殿,只見殿中有數十名外客,或坐或站,方丈晦聰禪師坐在下首相陪。上首坐著三人。第一人是身穿蒙古服色的貴人,二十來歲年紀;第二人是個中年喇嘛,身材乾枯,矮瘦黝黑;第三人是個軍官,穿戴總兵服色,約莫四十來歲。站在這三人身後的數十人有的是武官,有的是喇嘛,另有十數人穿著平民服色,眼見個個形貌健悍,身負武功。

  晦聰方丈見韋小寶進殿,便站起身來,說道:「師弟,貴客降臨本寺。這位是蒙古葛爾丹王子殿下,這位是西藏大喇嘛昌齊大法師,這位是雲南平西王麾下總兵馬寶馬大人。」轉身向三人道:「這位是老衲的師弟晦明禪師。」

  眾人見韋小寶年紀幼小,神情賊忒嘻嘻,十足是個浮滑小兒,居然是少林寺中與方丈並肩的禪師,均感訝異。葛爾丹王子忍不住笑了出來,說道:「這位小高僧真是小得有趣,哈哈,古怪,古怪。」韋小寶合十道:「阿彌陀佛,這位大王子真是大得滑稽,嘻嘻,希奇,希奇!」葛爾丹怒道:「我有甚麼滑稽希奇?」韋小寶道:「小僧有甚麼有趣古怪,殿下便有甚麼滑稽希奇了,難兄難弟,彼此彼此,請請。」說著便在晦聰方丈的下首坐下,澄觀站在他身後。

  眾人聽了韋小寶的說話,都覺莫測高深,心中暗暗稱奇。

  晦聰方丈道:「三位貴人降臨寒寺,不知有何見教?」昌齊喇嘛道:「我們三人在道中偶然相遇,言談之下,都說少林寺是中原武學泰山北斗,好生仰慕。我們三人都僻處邊地,見聞鄙陋,因此上一同前來寶寺瞻仰,得見高僧尊範,不勝榮幸。」他雖是西藏喇嘛,卻說得好一口北京官話,清脆明亮,吐屬文雅。

  晦聰道:「不敢當。蒙古、西藏、雲南三地,素來佛法昌盛。三位久受佛法光照,自是智慧明澈,還盼多加指點。」昌齊喇嘛說的是武學,晦聰方丈說的卻是佛法。少林寺雖以武功聞名天下,但寺中高僧皆以勤修佛法為正途,向來以為武學只是護持佛法的末節。

  葛爾丹道:「聽說少林寺歷代相傳,其有七十二門絕技,威震天下,少有匹敵。方丈大師可否請貴寺眾位高僧一一試演,好讓小王等一開眼界?」晦聰道:「好教殿下得知,江湖上傳聞不足憑信。敝寺僧侶勤修參禪,以求正覺,雖然也有人閒來習練武功,也只是強身健體而已,區區小技,不足掛齒。」葛爾丹道:「方丈,你這可太也不光明磊落了。你試演一下這七十二項絕技,我們也不過是瞧瞧而已,又偷學不去的,何必小氣?」

  少林寺名氣太大,上門來領教武功之人,千餘年來幾乎每月皆有,有的固是誠心求藝,有的卻是惡意尋釁,寺中僧侶總是好言推辭。就算來者十分狂妄,寺僧也必以禮相待,不與計較,只有來人當真動武傷人,寺僧才迫不得已,出手反擊,總是教來人討不了好去。像葛爾丹王子這等言語,晦聰方丈早已不知聽了多少,當下微微一笑,說道:「三位若肯闡明禪理,講論佛法,老僧自當召集僧眾,恭聆教益。至於武功甚麼的,本寺向有寺規,決計不敢妄自向外來的施主們班門弄斧。」

  葛爾丹雙眉一挺,大聲道:「如此說來,少林寺乃是浪得虛名。寺中僧侶的武功狗屁不如,一錢不值。」晦聰微笑道:「人生在世,本是虛妄,本就狗屁不如,一錢不值。五蘊皆空,色身已是空的,名聲更是身外之物,殿下說敝寺浪得虛名,那也說得是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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