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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二


  那女郎那來理他,拳打足踢,指戳肘撞,招數層出不窮。澄觀一一辨認,只是她出招甚快,已來不及口說,只得隨手拆解,一一記在心中。那女郎連出數十招,都被他毫不費力的破解,眼見難以脫身,惶急之下,一口氣轉不過來,幌了幾下,暈倒在地。

  澄觀嘆道:「女施主貪多務得,學了各門各派的精妙招數,身上卻無內力,久戰自然不濟。依老衲之見,還是從頭再練內力,方是正途。此刻打得脫了力,倘若救醒了你,勢必再鬥,不免要受內傷,還是躺著多休息一會,女施主以為如何?不過千萬不可誤會,以為老衲袖手旁觀,任你暈倒,置之不理。啊喲,老衲胡裏胡塗,你早已昏暈,自然聽不到我說話,卻還在說個不休。」

  走到榻邊一搭韋小寶的脈搏,但覺平穩厚實,絕無險象,說道:「師叔不用擔心,你這傷一點不要緊的。」

  韋小寶笑道:「這小姑娘所使的招數,你都記得麼?」澄觀道:「倒也記得,只是要以簡明易習的手法對付,卻是大大的不易。」韋小寶道:「只須記住她的招數就是。至於如何對付,慢慢再想不遲。」澄觀道:「是,是,師叔指點得是。」韋小寶道:「等她拳腳功夫使完之後,再讓她使刀,記住了招數。」澄觀道:「對,兵刃上的招數,也要記的。只不過有一件事為難,她的柳葉刀已釘在樑上了。只怕她跳不到那麼高,拿不到。」韋小寶問道:「你呢?你能跳上去取下來嗎?」澄觀一怔,哈哈大笑,道:「師侄真是胡塗之極。」

  他這麼一笑,登時將那女郎驚醒。她雙手一撐,跳起身來,向門口衝出。

  澄觀左袖斜拂,向那女郎身側推去。那女郎一個踉蹌,撞向牆壁,澄觀右袖跟著拂出,擋在牆前,將她身子輕輕一托,那女郎登時站穩。她一怔之際,知道自己武功和這老僧相差實在太遠,繼續爭鬥,徒然受他作弄,當即退了兩步,坐在椅中。澄觀奇道:「咦,你不打了?」那女郎氣道:「打你不過,還打甚麼?」澄觀道:「你不出手,我怎知你會些甚麼招式?怎能想法子來破你的武功?你快快動手罷!」

  那女郎心想:「好啊,原來你誘我動手,是要明白我武功家數,我偏不讓你知道。」突然間躍起身來,雙拳直上直下,狂揮亂打,兩腳亂踢,一般的不成章法。

  澄觀大奇,叫道:「咦!啊!古怪!希奇!哎!唷!不懂!奇哉!怪也!」但見她每一招都是見所未見,偶爾有數招與某些門派中的招式相似,卻也是小同大異,似是而非,一時之間,頭腦中混亂不堪,只覺數十年勤修苦習的武學,突然全都變了樣子,一切奉為天經地義、金科玉律的規則,霎時間盡數破壞無遺。

  他那知道那女郎所使的,根本不是甚麼武功招式,只是亂打亂踢。她知道不論自己如何出手,這老僧決計不會加害,最多也不過給他點中了穴道、躺在地下動彈不得而已,他若要制住自己,原不過舉手之勞,縱然自己使出最精妙的武功,結果也無分別,不如就此亂打亂踢。你要查知我武功的招式,我偏偏教你查不到。

  澄觀熟知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功,竟想不到世上儘有成千成萬全然沒學過武功之人,打起架來,出拳便打,發足便踢,懂甚麼拳法腳法,招數正誤?但見那女郎各種奇招怪式,源源不絕,無一不是生平從所未見,向所未聞,不由得惶然失措。

  他畢生長於少林寺中,自剃度以來,從未出過寺門一步。少林寺中有人施展拳腳,自然每一招都有根有據,有人講到各派武功,自然皆是精妙獨到之招,這些小孩子的胡打亂踢,人人都見得多了,偏偏就是這位少林寺般若堂首座、武功淵博的澄觀大師從來沒見過,也從來沒聽人說過。他再看得十餘招,不由得目瞪口呆,連「奇哉怪也」的感嘆之辭也說不出口了,眼前種種招式,紛至沓來:「這似乎是武當長拳的『倒騎龍』,可是收式不對。難道是從崆峒派『雲起龍驤』這一招中化出來?咦,這一腳踢得更加怪了,這樣直踢出去,給人隨手一拿,便抓住了足踝。但武學之道,大巧不能勝至拙,其中必定藏有極厲害的後著變化。啊,這一招她雙手抓來,要抓我頭髮,可是我明明沒有頭髮,那麼這是虛招了。武術講究虛中有實,實中有虛,為甚麼要抓和尚頭髮,其中深意,不可不細加參詳……」

  那女郎出手越亂,澄觀越感迷惘,漸漸由不解而起敬佩,由敬佩而生畏懼。

  韋小寶眼見那女郎胡亂出手,澄觀卻一本正經地凝神鑽研,忍不住「哈」的一聲,笑了出來。這一笑牽動傷處,甚是疼痛,只是咬牙忍住,一時又痛又好笑,難當之極。

  澄觀正自惶惑失措,忽然聽得韋小寶發笑,登時面紅過耳,心道:「師叔笑我不識得這女施主的奇妙招數,只怕要請她來當般若堂的首座。」一回頭,見他神色痛苦,更感歉仄:「師叔心地仁厚,要我將首座之位讓了給這位女施主,這話一時卻說不出口。」但見那女郎拳腳越來越亂,心想:「古人說道,武功到於絕詣,那便羚羊掛角,無跡可尋。聽說前朝有位獨孤求敗大俠,又有位令狐冲大俠,以無招勝有招,當世無敵,難道……難道……」

  他只須上前一試,隨便一拳一腳,便能將那女郎打倒。只是武學大師出手,必先看明對方招數,謀定後動,既對那女郎的亂打亂踢全然不識,便如黔虎初見驢子,惶恐無已。

  那女郎卻也不敢向他攻擊。一個亂打亂踢,憤怒難抑;一個心驚膽戰,胡思亂想。那女郎亂打良久,手足酸軟,想到終究難以脫困,心下一陣氣苦,突然一幌身子,坐倒在地。

  澄觀大吃一驚,心道:「故老相傳,武功練到極高境界,坐在地下即可遙遙出手傷人,只怕……只怕……」腦中本已一片混亂,惶急之下,熱血上沖,登時暈了過去,慢慢坐倒。

  那女郎又驚又喜,生怕他二人安排下甚麼毒辣詭計,不敢上前去殺這老少二僧,起身便即衝出禪房。般若堂眾僧忽見一個少女向外疾奔,都是驚詫不已,未得尊長號令,誰也不敢上前阻攔。韋小寶臥在榻上,也只有乾瞪眼的份兒。

  過了良久,澄觀才悠悠醒轉,滿臉羞漸,說道:「師叔,我……我實在愧對本寺的列祖列宗。」韋小寶苦笑道:「你到底想到那裏去啦?」澄觀道:「這位女施主武功精妙,師侄一招也識他不得,孤陋寡聞,實在慚愧之至。」用心記憶那女郎的招式,可是她招數變幻無方,全無脈絡可循,卻那裏記得住了?他搖搖幌幌的站起身來,手扶牆壁,又欲暈倒。

  韋小寶笑道:「你……你說她這樣亂打一氣,也是精妙武功?哈哈,呵呵,這……這可笑……笑死我了。」澄觀奇道:「師叔說這……這是亂打一氣,不……不是精妙武功?」韋小寶按住傷口,竭力忍笑,額頭汗珠一粒粒滲將出來,不住咳嗽,笑道:「這是天下每個小孩兒……小孩兒……都……都會的……哈哈……啊喲……笑死我了。」

  澄觀吁了一口氣,心下兀自將信將疑,臉上卻有了笑容,說道:「師叔,當真這是亂打一氣?怎地我從來沒見過?」韋小寶笑道:「少林寺中,自然從來沒這等功夫。」澄觀抬頭想了半天,一拍大腿,道:「是了。這位女施主這些拳腳雖然奇特,其實極易破解,只須用少林長拳最粗淺的招式,便可取勝。只是……只是師侄心想天下決無如此容易之事,大巧若拙,大智大愚,良賈深藏若虛,外表看來極淺易的招式之中,定然隱伏有高深武學精義。難道這些拳腳,真的並無高深之處?這倒奇了。這位女施主為甚麼要在這裏施展,那些招式似乎不登大雅之堂……那豈不是貽笑方家麼?」韋小寶笑道:「我看也沒甚麼奇怪。她使不出甚麼新招了,就只好胡亂出手。唉,哈哈,呵呵!」忍不住又大笑起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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