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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四


  葛爾丹沒料得這老和尚竟沒半分火氣,不禁一怔,站起身來,哈哈大笑,指著韋小寶道:「小和尚,你也是狗屁不如,一錢不值之人麼?」

  韋小寶嘻嘻一笑,說道:「大王子當然是勝過小和尚了。小和尚確是狗屁不如,一錢不值。大王子卻是有如狗屁,值得一錢,這叫做勝了一籌。」站著的眾人之中,登時有幾人笑了出來。葛爾丹大怒,忍不住便要離座動武,隨即心想:「這小和尚在少林寺中輩份甚高,只怕真有些古怪,也未可知。」呼呼喘氣,將滿腔怒火強行按捺。

  韋小寶道:「殿下不必動怒,須知世上最臭的不是狗屁,而是人言。有些人說出話來,臭氣沖天,好比……好比……嘿嘿,那也不用多說了。至於一錢不值,還不是最賤,最賤的乃是欠了人家幾千萬、幾百萬兩銀子,抵賴不還。殿下有無虧欠,自己心裏有數。」

  葛爾丹張口愕然,一時不知如何對答。

  晦聰方丈說道:「師弟之言,禪機淵深,佩服,佩服。世事因果報應,有因必有果。做了惡事,必有惡果。一錢不值,也不過無善無惡,比之欠下無數孽債,卻又好得多了。」禪宗高僧,無時無刻不在探求禪理,韋小寶這幾句話,本來只是譏刺葛爾丹的尋常言語,可是聽在晦聰方丈耳裏,只覺其中深藏機鋒。

  澄觀聽方丈這麼一解,登時也明白了,不由得歡喜讚嘆:「晦明師叔年少有德,妙悟至理。老衲跟著他老人家學了幾個月,近來參禪,腦筋似乎已開通了不少。」

  一個小和尚胡言亂語,兩個老和尚隨聲附和,倒似是和葛爾丹有意的過不去。

  葛爾丹滿臉通紅,突然急縱而起,向韋小寶撲來。賓主雙方相對而坐,相隔二丈有餘,可是他身手矯捷,一撲即至,雙手成爪,一抓面門,一抓前胸,手爪未到,一股勁風已將他全身罩住。韋小寶便欲抵擋,已毫無施展餘地,只有束手待斃。

  晦聰方丈右手袖子輕輕拂出,擋在葛爾丹之前。葛爾丹一股猛勁和他衣袖一撞,只覺胸口氣血翻湧,便如撞在一堵棉花作面、鋼鐵為裏的厚牆上一般,身不由主的急退三步,待欲使勁站住,竟然立不住足,又退了三步,其時撞來之力已然消失,可是霎時之間,自己全身力道竟也無影無蹤,大駭之下,雙膝一軟,便即坐倒,心道:「糟糕,這次要大大出醜。」心念甫轉,只覺屁股碰到硬板,竟已回坐入自己原來的椅子。

  晦聰方丈袍袖這一拂之力,輕柔渾和,絕無半分霸氣,於對方撞來的力道,頃刻間便估量得準確異常,剛好將他彈回原椅,力道用得稍重,葛爾丹勢必坐裂木椅,向後摔跌,力道用得略輕,他未到椅子,便已坐倒,不免坐在地下。來人中武功高深的,眼見他這輕輕一拂之中,孕育了武學絕詣,有人忍不住便喝出采來。

  葛爾丹沒有當場出醜,心下稍慰,暗吸一口氣,內力潛生,並未給這老僧化去,又是一喜,隨即想到適才如此魯莽,似乎沒有出醜,其實已大大的出醜,登時滿臉通紅,聽得身後有人喝采,料想不是稱讚自己給人家這麼一撞撞得好,更是惱怒。

  韋小寶驚魂未定,晦聰轉過頭來,向他說道:「師弟,你定力當真高強,外逆橫來,不見不理。『大寶積經』云:『如人在荊棘林,不動即刺不傷,妄心不起,恆處寂滅之樂。一會妄心纔動,即被諸有刺傷。』故經云:『有心皆苦,無心即樂。』師弟年紀輕輕,禪定修為,竟已達此『時時無心、刻刻不動』的極高境界,實是宿根深厚,大智大慧。」

  他那裏知道韋小寶所以非但沒有還手招架,甚至連躲閃逃避之意也未顯出,只不過葛爾丹的撲擊實在來得太快,所謂「迅雷不及掩耳」,並非不想掩耳,而是不及掩耳。晦聰方丈以明心見性為正宗功夫,平時孜孜兀兀所專注者,盡在如何修到無我的境界,是以一見韋小寶竟然不理會自己的生死安危,便不由得佩服之極,至於自己以「破衲功」衣袖一拂之力將葛爾丹震開,反覺渺不足道。

  澄觀更加佩服得五體投地,讚道:「金剛經有云:『無我相,無人相,無眾生相,無壽者相』,晦明師叔竟已修到了這境界,他日自必得證阿褥多羅三藐三菩提。」

  葛爾丹本已怒不可遏,聽這兩個老和尚又來大讚這小和尚,當即大叫:「哈里斯巴兒,尼馬哄,加奴比丁兒!」

  他身後武士突然手臂急揚,黃光連閃,九枚金鏢分擊晦聰、澄觀、韋小寶三人胸口。

  雙方相距既近,韋小寶等又不懂葛爾丹喝令發鏢的蒙古語,猝不及防之際,九鏢勢勁力急,已然及胸。晦聰和澄觀同時叫聲:「啊喲!」晦聰仍是使「破衲功」,袍袖一掩,已將三鏢捲住。澄觀雙掌一合,使一招「敬禮三寶」,將三枚金鏢都合在掌中,射向韋小寶的三鏢噗的一聲響,卻都已打在他胸口。

  這九鏢陡發齊至,晦聰和澄觀待要救援,已然不及,都大吃了一驚,卻聽得噹啷啷幾聲響,三枚金鏢落在地下。韋小寶身穿護身寶衣,金鏢傷他不得。

  這一來,大殿上眾人無不聳動。眼見這小和尚年紀幼小,居然已練成少林派內功最高境界的「金剛護體神功」,委實不可思議,均想:「難怪這小和尚能身居少林派『晦』字輩,與少林寺住持、成名已垂數十年的晦聰方丈並肩。」其實晦聰和澄觀接鏢的手段也都高明之極,若非內外功俱臻化境,決難辦到,只是韋小寶所顯的「本事」太過神妙,人人對這兩位老僧便不加注意了。

  眾人群相驚佩之際,昌齊喇嘛笑道:「小高僧的『金剛護體神功』練到了這等地步,也可說不為大易,只不過這神功似乎尚有欠缺,還不能震開暗器,以致僧袍上給戳了三個小洞。」故老相傳,這「金剛護體神功」練到登峰造極之時,周身有一層無形罡氣,敵人襲來的兵刃暗器尚未及身,已給震開,可是那也只是武林中傳說而已,也不知是否真有其人能夠練成。昌齊喇嘛如此說法,眾人都知不過是雞蛋裏找骨頭,硬要貶低敵手身價。

  韋小寶給三枚金鏢打得胸口劇痛,其中一枚撞在傷口之側,更是痛入骨髓,一口氣轉不過來,那裏說得出話?只好勉強一笑。

  眾人都道他修為極高,不屑與昌齊這等無理取鬧的言語爭辯。好幾個人心中都說:「你說他這門神功還沒練得到家,那麼我射你三鏢試試,只怕你胸口要開三個大洞,卻不是衣服上戳破三個小洞了。」只是眾人同路而來,不便出言譏嘲。葛爾丹見韋小寶如此厲害,滿腔怒火登時化為烏有,心想:「少林派武功,果然大有門道。」

  昌齊又道:「少林寺的武功,我們已見識到了,自然不是浪得虛名,狗屁不如。只不過聽說貴寺窩藏婦女,於這清規戒律,卻未免有虧。」晦聰臉色一沉,說道:「大喇嘛此言差矣!敝寺素不接待女施主進寺禮佛,窩藏婦女之事,從何說起?」昌齊笑道:「可是江湖上沸沸揚揚,卻是眾口一辭。」晦聰方丈微微一笑,說道:「江湖流言,何必多加理會?終須像晦明師弟一般,於外界橫逆之來,全不動心,這才是悟妙理、證正覺的功夫。」

  昌齊喇嘛道:「聽說這位小高僧的禪房之中,便藏著一位絕色美女,而且是他強力綁架而來。難道晦明禪師對這位美女,也是全不動心麼?」

  韋小寶這時已緩過氣來,大吃一驚:「他們怎麼知道了?」隨即明白:「是了,那穿藍衫的姑娘逃了出去,自然是去跟她們師長說了。看來這些人是她搬來的救兵,今日搭救我老婆來了。他說我房中有個美女,那麼我老婆逃了出去,還沒跟他們遇上。」當即微微一笑,說道:「我房中有沒有美女,一看便知,各位有興,不妨便去瞧瞧。」

  葛爾丹大聲道:「好,我們便去搜查個水落石出。」說著站起身來,左手一揮,喝道:「搜寺!」他手下的從人便欲向殿後走去。

  晦聰說道:「殿下要搜查本寺,不知是奉了誰的命令?」葛爾丹說道:「是我本人下令就行了,何必再奉別人命令?」晦聰道:「這話不對了。殿下是蒙古王子,若在蒙古,自可下令任意施為。少林寺不在蒙古境內,卻不由殿下管轄。」葛爾丹指著馬總兵道:「那麼他是朝廷命官,由他下令搜寺,這總成了。」他眼見少林僧武功高強,人數眾多,倘若動武,己方數十人可不是對手,又道:「你們違抗朝廷命令,那便是造反。」

  晦聰道:「違抗朝廷的命令,少林寺是不敢的。不過這一位是雲南平西王麾下的武官,平西王權力再大,也管不到河南省來。」晦聰為人本來精明,只是一談到禪理,就不由得將世事全然置之度外,除此之外,卻是暢曉世務,與澄觀的一竅不通全然不同。

  昌齊喇嘛笑道:「這位小高僧都答應了,方丈大師卻又何必藉詞阻攔?難道這位美女不是在晦明禪師的房中,卻是在……是在……嘻嘻……在方丈大師的禪房之中麼?」

  晦聰道:「阿彌陀佛,罪過,罪過,大師何出此言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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