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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一


  韋小寶道:「媽媽一生下我,我臉上的神氣就這樣古裏古怪了。多半因為我一出娘胎,就知道將來要娶你為妻。」那女郎閉上眼,不再理他。韋小寶道:「喂,我又沒叫你老婆,你怎地不理我了?」那女郎道:「還說沒有?當面撒謊。你說娶我為……為甚麼的,那就是了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好,這個也不說。我只說將來做了你老公……」

  那女郎怒極,用力閉住眼睛,此後任憑韋小寶如何東拉西扯,逗她說話,總是不答。

  韋小寶無法可施,想說:「你再不睬我,我要香你面孔了。」可是這句話到了口邊,立即縮住,只覺如此脅迫這位天仙般的美女,實是褻瀆了她,嘆道:「我只求你一件事。你跟我說了姓名,我就放你出去。」那女郎道:「你騙人。」韋小寶道:「普天下我人人都騙,只不騙你一個。這叫做大丈夫一言既出,死馬難追。小妻子一言不發,活馬好追。」

  那女郎一怔,問道:「甚麼死馬難追,活馬好追?」

  韋小寶道:「這是我們少林派的話,總而言之,我不騙你就是。你想,我一心一意要讓你孫子叫我做爺爺,今天倘若騙了你,你兒子都不肯叫我爹爹,還說甚麼孫子?」

  那女郎先不懂他說甚麼孫子爺爺的,一轉念間,明白他繞了彎子,又是在說那件事,輕輕說道:「我也不要你放,我受了你這般欺侮,早就不想活啦。你快一刀殺了我罷!」

  韋小寶見到她頸中刀痕猶新,留著一條紅痕,好生歉疚,跪下地來,咚咚咚咚,向著她重重的磕了四個響頭,說道:「是我對姑娘不起!」左右開弓,在自己臉頰連打了十幾下,雙頰登時紅腫,說道:「姑娘別難過,韋小寶這混賬東西真正該打!」站起身來,過去開了房門,說道:「喂,老師侄,我要解開這位姑娘的穴道,該用甚麼法子?」

  澄觀一直站在禪房門口等候。他內力深厚,韋小寶和那女郎的對答,雖微聲細語,亦無不入耳,只覺這位師叔「勸說」女施主的言語,委實高深莫測,甚麼老公、老婆、孫子、爺爺,似乎均與武功無關,小師叔的機鋒妙語太也深奧,自己佛法修為不夠,未能領會。後來聽得小師叔跪下磕頭,自擊面頰,不由得更是感佩。禪宗傳法,弟子倘若不明師尊所傳的微言妙義,師父往往一棒打去,大喝一聲。以棒打人傳法,始於唐朝德山禪師;以大喝促人醒悟者,始於唐代道一禪師。「當頭棒喝」的成語,由此而來。澄觀心想當年高僧以棒打人而點化,小師叔以掌擊己而點化這位女施主,捨己為人,慈悲心腸更勝前人,正自感佩讚嘆,聽得他問起解穴之法,忙道:「這位女施主被封的是『大包穴』,乃屬足太陰脾經,師叔替她在腿上『箕門』、『血海』兩處穴道推血過宮,即可解開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『箕門』、『血海』兩穴,卻在何處?」澄觀捋起衣衫,指給他看膝蓋內側穴道所在,讓他試拿無誤,又教了推血過宮之法,說道:「師叔未習內勁,解穴較慢。但推拿得小半個時辰,必可解開。」韋小寶點了點頭,關上房門,回到榻畔。

  那女郎於兩人對答都聽見了,驚叫:「不要你解穴,不許你碰我身子!」

  韋小寶尋思:「在她膝彎內側推拿半個時辰,的確不大對頭。我誠心給她解穴,但她一定說有意輕薄。雖然老公輕薄老婆,天公地道,何況良機莫失,失機者斬。不過小妞兒性子狠,我一解開她穴道,只怕她當即一頭在牆上撞死,韋小寶就要絕子絕孫了。」回頭大聲問道:「男女授受不親,咱們出家人更須講究。倘若不用推拿,可有甚麼法子?」

  澄觀道:「是。師叔持戒精嚴,師侄佩服之至。不觸對方身體而解穴。是有法子的。袖角輕輕一拂,或以一指禪功夫臨空一指……啊喲,不對,小師叔未習內勁,這些法子都用不上,待師侄好好想想。」其實只須他自己走進房來,袖角輕輕一拂,或以一指禪功夫臨空一指,都可立時解開那女郎的穴道,但師叔既然問起,自當設法回答。可是身無內功之人,不用手指推拿而要解穴,那是何等的難事?就算他想上一年半載,也未必想得出甚麼法子。

  韋小寶聽他良久不答,將房門推開一條縫,只見他仰起了頭呆呆出神,只怕就此三個時辰不言不動,也不出奇,於是又帶上了門,回過身來,想起當日在皇宮中給沐劍屏解穴,從第一流的法子用到第九流的,在她身上拿捏打戳,毫無顧忌,她雖是郡主之尊,自己可一點也沒瞧在眼裏,但對眼前這無名女郎,卻為甚麼這麼戰戰兢兢、敬若天神?

  轉眼向那女郎瞧去,只見她秀眉緊蹙,神色愁苦,不由得憐惜之意大起,拿起了木魚的鎚子,走到她身邊,說道:「韋小寶前世欠了你的債,今世天不怕,地不怕,就只怕你小姑娘一人。現下我向你投降,我給你解穴,可不是存心佔你便宜。」說著揭開僧袍,將木魚鎚子在她左腿膝彎內側輕輕戳了幾下。那女郎白了他一眼,緊閉小嘴。韋小寶又戳了幾下,問道:「覺得怎樣?」

  那女郎道:「你……你就是會說流氓話,此外甚麼也不會。」

  澄觀內力深厚,輕輕一指,勁透穴道,韋小寶木魚鎚所戳之處雖然部位甚準,但力道不足,解不開被封的穴道。他聽那女郎出言諷刺,怒氣不可抑制,挺木魚鎚重重戳了幾下。那女郎「啊」的一聲,韋小寶一驚,問道:「痛嗎?」那女郎怒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我……」

  韋小寶又去戳她右腿膝彎,下手卻輕了,戳得數下,那女郎身子微微一顫,韋小寶喜道:「成了,少林派本來只有七十二門絕技,打從今天起,共有七十三門了。這一項新絕技是高僧晦明禪師手創,叫作……叫作『木魚鎚解穴神功』,嘿嘿……」

  正自得意,突然腰眼間一痛,呆了一呆,那女郎翻身坐起,伸手搶過他匕首,一劍直插入他胸中。韋小寶叫道:「啊喲,謀殺親夫……」一交坐倒。

  那女郎搶過放在一旁的柳葉刀,拉開房門,疾往外竄去。澄觀伸手攔住,驚道:「女施主,你……殺……殺了我師叔……那……那……」那女郎左手柳葉刀交與右手,刷刷刷連劈三刀。澄觀袍袖拂出,那女郎雙腿酸麻,摔倒在地。

  澄觀搶到韋小寶身邊,右手中指連彈,封了他傷口四周穴道,說道:「阿彌陀佛,我佛慈悲。」三根手指抓住匕首之柄,輕輕提了出來,傷口中鮮血跟著滲出。澄觀見出血不多,忙解開他衣衫,見傷口約有半寸來深,口子也不甚大,又唸了幾聲:「阿彌陀佛。」

  韋小寶身穿護身寶衣,若不是匕首鋒利無匹,本來絲毫傷他不得,匕首雖然透衣而過,卻已無甚力道,入肉甚淺。但他眼見胸口流血,傷處又甚疼痛,只道難以活命,喃喃的道:「謀殺親夫……咳咳,謀殺親……親……」

  那女郎倒在地下,哭道:「是我殺了他,老和尚,你快快殺了我,給他……給他……給他抵命便了。」澄觀道:「咳,我師叔點化於你,女施主執迷不悟,也就罷了,這般行兇……殺人,未免太過。」韋小寶道:「我……我要死了,咳,謀殺親……」

  澄觀一怔,飛奔出房,取了金創藥來,敷上他傷口,說道:「師叔,你大慈大悲,點化兇頑,你福報未盡,不會就此圓寂的。再說,你傷勢不重,不打緊的。」

  韋小寶聽他說傷勢不重,精神大振,果覺傷口其實也不如何疼痛,說道:「俯耳過來,啊喲,我要死了,我要死了!」澄觀彎腰將耳朵湊到他嘴邊。韋小寶低聲道:「你解開她穴道,可是不能讓她出房,等她全身武藝都施展完了,這才……這才……」澄觀道:「這才如何?」韋小寶道:「那時候……那時候才……」心想:「就算到了那時候,也不能放她。」說道:「就……就照我吩咐……快……快……我要死了,死得不能再死了!」

  澄觀聽他催得緊迫,雖然不明其意,還是回過身來,彈指解開那女郎被封的穴道。

  那女郎眼見韋小寶對澄觀說話之時鬼鬼祟祟,心想這小惡僧詭計多端,臨死之時,定是安排了毒計來整治我,否則幹麼反而放我?當即躍起,但穴道初解,血行未暢,雙腿麻軟,又即摔倒。澄觀呆呆的瞧著她,不住唸佛。那女郎驚懼更甚,叫道:「快快一掌打死了我,折磨人的不是英雄好漢。」澄觀道:「小師叔說此刻不能放你,當然也不能害死你。」

  那女郎大驚,臉上一紅,心想:「這小惡僧說過,他說甚麼也要娶我為妻,否則死不瞑目,莫非……莫非他在斷氣之前,要……要娶我做……做甚麼……甚麼老婆?」側身拾起地下柳葉刀,猛力往自己額頭砍落。

  澄觀袍袖拂出,捲住刀鋒,左手衣袖向她臉上拂去。那女郎但覺勁風刮面,只得鬆手撤刀,向後躍開。澄觀衣袖一揮,柳葉刀激射而出,噗的一聲,釘入屋頂樑上。

  那女郎見他仰頭望刀,左足一點,便從他左側竄出。澄觀伸手攔阻。那女郎右手五指往他眼中抓去。澄觀翻手拿她右肘,說道:「『雲煙過眼』,這是江南蔣家的武功。」那女郎飛腿踢他小腹。澄觀微微彎腰,這一腿便踢了個空,說道:「這一招『空谷足音』,源出山西晉陽,乃是沙陀人的武功。不過沙陀人一定另有名稱,老衲孤陋寡聞,遍查不知,女施主可知道這一招的原名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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