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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三


  四僧二女見他忽爾眉花眼笑,忽爾咬牙切齒,便似顛狂了一般。淨濟和淨清連叫數次:「師叔祖,師叔祖!」韋小寶只是不覺。過了好一會,才似從夢中醒來,舒了口長氣。

  那藍衫女郎初時還道他好色輕薄,後來又見神色不像,看來這小和尚多半是個白癡,心下好笑,問道:「這小和尚是你們的師叔祖?」

  淨濟忙道:「姑娘言語可得客氣些。這位高僧法名上晦下明,是本寺兩位晦字輩的高僧之一,乃是住持方丈的師弟。」兩個女郎都微微一驚,隨即更覺好笑,搖頭不信。那綠衣女郎笑道:「師姊,他騙人,我們才不上當呢。這個小……小法師,怎麼會是甚麼高僧了?」

  這幾句話清脆嬌媚,輕柔欲融,韋小寶只聽得魂飛魄散,忍不住學道:「這個小……小法師,怎麼會是甚麼高僧了?」這句話一學,輕薄無賴之意,表露無遺。

  兩個女郎立即沉下臉來,四名淨字輩的僧人也覺這位小師叔祖太也失態,甚感羞愧。

  那藍衫女郎哼了一聲,問道:「你是少林寺的高僧?」韋小寶道:「僧就是僧,卻不是甚麼高僧,你瞧我這麼矮,只不過是個矮僧。」藍衫女郎雙眉一軒,朗聲道:「我們聽人說道,少林寺是天下武學的總匯,七十二門絕藝深不可測。我姊妹倆心中羨慕,特來瞻仰,不料武功固是平平,寺裏和尚更加不守清規,油嘴滑舌,便如市井流氓一般,令人好生失望。師妹,咱們走罷!」說著轉身出亭。

  淨清攔在她身前,說道:「女施主來到少林寺,行兇打人,就算要走,也得留下尊師的名號。」

  韋小寶聽到「行兇打人」四字,心想:「原來她們打過人了,怪不得淨清他們要不依爭吵。」只見淨清、淨濟二人左頰上都有個紅紅的掌印,顯是各吃了一記巴掌。他和寺中僧眾閒談,早知這幾個知客僧的武功,在寺中屬於最末流,方丈便因他們口齒伶俐而武功極低,才派他們接待來寺隨喜的施主。少林寺在武林中享大名千餘年,每月前來寺中領教的武人指不勝屈,知客僧武功低微,便不致跟人動手,否則的話,少林禪寺變成了動武打架的場子,既礙清修,更大違佛家慈悲無諍之義,兼且不成體統。

  那藍衫女郎顯然不知其中緣由,只覺一出手便打了兩名少林僧,心下甚是得意,說道:「憑你們這一點功夫,也想要姑娘留下師父的名號,哼,你們配不配?」

  淨濟適才吃過她的苦頭,知道憑著自己這裏五人,無法截得住她們,這兩個少女下山去一加宣揚,說來到少林寺中打了兩個和尚,揚長而去,對方連自己的來歷也不知道,少林寺的名頭往那裏擱去?便道:「我們四僧職司接待施主,武功低微之極,出家人和氣為本,豈可妄自跟人動手?兩位既要領教敝寺武功,還請少待,貧僧去請幾位師伯師叔來,讓兩位見見便了。」說著轉身往寺中奔去。

  突然間藍影一幌,淨濟怒喝:「你……」拍的一聲,摔了個觔斗,卻是那藍衫女郎搶了過去,伸足勾了他一交。淨濟躍起身來,怒道:「女施主,你怎地……」那藍衫女郎哈哈一笑,右拳出擊,淨濟忙挺右臂擋格。藍衫女郎左手一帶,喀喇一聲,竟將他右臂關節卸脫。只聽得喀喇、哎唷、格格之聲連響,她頃刻之間,又將餘下三僧或斷腕骨,或脫臂臼。四僧退在一旁,已全無抵禦之能。淨濟轉身便奔,回入寺中報信。

  韋小寶嚇得手足無措,不知如何是好,突然間後領一緊,已被人抓住,這一抓連著他後頸中要穴一起拿住,登時全身酸軟,使不出力氣。

  眼見藍衫女郎站在面前,那麼抓住他後領的,自然是綠衫女郎了,他心中狂喜,大叫:「妙極,妙極!」既已給她這麼一抓,就不枉了在這人世走一遭,最好她再在自己身上踢幾腳,在頭項鑿幾拳,就算立時給打死了,那也是滋味無窮,艷福不淺。這時鼻中聞到一陣淡淡的幽香,便叫:「好香,好香!」

  藍衫女郎怒道:「這小賊禿壞得很,妹子,你把他鼻子割下來。」韋小寶只聽得身後一個嬌媚的聲音道:「好!我先挖了他一雙賊忒兮兮的眼睛。」便覺一根溫軟膩滑的手指尖按到了他左眼皮上。韋小寶叫道:「你慢慢的挖,可別太快了。」那女郎奇道:「為甚麼?」韋小寶道:「最好你這樣抓住我,抓一輩子,永遠不放。」那女郎怒道:「小和尚,你死在臨頭,還在跟我風言風語?」

  韋小寶只覺右眼陡然劇痛,那女郎竟然真的要挖出他眼珠,大駭之下,彎腰低頭,滿腔風情登時丟到九霄雲外,雙手反撩,只盼格開她抓住自己後領的那隻手。那女郎一拳打在他後心。韋小寶大叫:「哎喲,媽呀!」雙手反過來亂抓亂舞,不知不覺的使上了洪教主所授的半招「狄青降龍」,突然之間,雙手手掌中軟綿綿地,竟然抓住了那女郎胸口。

  這一式本是要逼得背後敵人縮身,然後倒翻觔斗,騎在敵人頸中,豈知那女郎並無臨敵經驗,不提防給韋小寶抓住了胸部。招式的後果既大不相同,那「狄青降龍」的後半招便也使不出來。

  那女郎驚羞交加,雙手自外向內拗入,兜住韋小寶的雙臂,喀喇一聲,已拗斷了他雙臂臂彎的關節,這招「乳燕歸巢」名目溫雅,卻是「分筋錯骨手」中的一記殺著,跟著飛腿將韋小寶踢出丈許。那女郎氣惱之極,拔出腰間柳葉刀,猛力向韋小寶背心斬落。

  韋小寶忙一個打滾,滾到了亭心的石桌之下。那女郎一刀斬在地下,火星四濺,左足踢出,將韋小寶從桌子底下踢了出來。藍衫女郎叫道:「師妹,不可殺人!」綠衫女郎恍若不聞,又是一刀,重重砍在韋小寶背上。韋小寶又叫:「哎喲,我的媽啊!」綠衫女郎再砍了兩刀,只砍得韋小寶奇痛徹骨,幸有寶衣護身,卻未受傷。

  綠衫女郎還待再砍,藍衫女郎抽出刀來,噹的一聲,架住了她鋼刀,叫道:「這小和尚活不成啦,咱們快走!」她想在少林寺殺了廟中僧人,這禍可闖得不小。

  綠衫女郎受了重大侮辱,又以為已將這小和尚殺死,驚羞交集,突然間淚水滾下雙頰,手臂一彎,揮刀往自己脖子抹去。藍衫女郎大驚,急忙伸刀去格,雖將她刀刃擋開,但刀尖還是劃過頸中,鮮血直冒。藍衫女郎驚叫:「師妹……你……你幹甚麼?」綠衫女郎眼前一黑,暈倒在地。

  藍衫女郎拋下鋼刀,抱住了她,只是驚叫:「師妹,你……你……死不得。」

  忽聽身後有人說道:「阿彌陀佛,快快救治。」藍衫女郎哭道:「救……救不了啦。」只見一隻手從背後伸過來,手指連動,點了綠衫女郎頸中傷口周圍的穴道,說道:「救人要緊,姑娘莫怪。」嗤嗤聲響,那人撕下衣襟,包住綠衫女郎的頭頸,俯身將她抱起。藍衫女郎手足無措,站起身來,見那人是個白鬚垂胸的老僧,抱了綠衫女郎,快步向山上奔去。她惶急之下,只得跟隨其後,見那老僧抱著師妹奔進了少林寺山門,當即跟了進去。

  ***

  韋小寶從石桌下鑽出,雙臂早已不屬己有,軟軟的垂在身旁,心想:「這……這姑娘好狠,幹麼要自尋短見,倘若當真死了,那怎麼辦?我……我還是逃他媽的罷。」但一想到那少女的絕世容顏,心口一熱,打定主意:「逃是不能逃的,非得去瞧瞧她不可。」雙臂劇痛,額頭冷汗如黃豆般一滴滴洒將下來,支撐著上山。

  只走得十餘步,寺中已有十多名僧人奔出,將他和淨字輩三僧扶回寺中。

  他和四僧都是給卸脫了關節,擒拿跌打原是少林派武功之所長,當即有僧人過來替他們接上了臼。韋小寶迫不及待要去瞧那姑娘,問知那兩個女客的所在,逕向東院禪房走去,剛繞過迴廊,只見八名僧人手執戒刀,迎面走來。

  那八僧都是戒律院中的執事僧,為首一人躬身說道:「師叔祖,方丈大師有請。」韋小寶道:「是了。我得先去瞧瞧那個小姑娘,看她是死是活。」那僧人道:「方丈大師在戒律院中相候,請師叔祖即刻過去。」韋小寶怒道:「他媽的,我說要去瞧那個美貌小姑娘,你沒聽到嗎?」他平時脾氣甚好,這時心中急了,在寺中竟也破口罵人。

  八僧面面相覷,不敢阻攔,當下四僧在後跟隨,另四僧去傳淨濟等四名知客僧。

  韋小寶來到東院禪房,問道:「小姑娘不會死嗎?」一名老僧道:「啟稟師叔,傷勢不重,小僧正在救治。」韋小寶當即放心。

  那藍衫女郎站在門邊,指著韋小寶罵道:「都是這小和尚不好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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