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鹿鼎記 | 上頁 下頁
一七二


  住持得報有聖旨到,率領僧眾,迎下山來,將韋小寶一行接入寺中。

  韋小寶取出聖旨,拆開封套,由張康年宣讀,只聽他長篇大論的讀了不少,甚麼「法師等深悟玄機,早識妙理,克建嘉猷,夾輔皇畿」,甚麼「梵天宮殿,懸日月之光華,佛地園林,動煙雲之氣色」,甚麼「雲繞嵩嶽,鸞迴少室,草垂仙露,林昇佛日,倬焉梵眾,代有明哲」,跟著讀到封少林寺住持晦聰為「護國佑聖禪師」,所有在五台山建功的十八名少林僧皆有封賞,最後讀道:「茲遣驍騎營正黃旗副都統、兼御前侍衛副總管、欽賜穿黃馬褂韋小寶為朕替身,在少林寺出家為僧,御賜度牒法器,著即剃度,欽此。」

  前面那些文謅謅的駢四驪六,韋小寶聽了不知所云,後面這段話卻是懂的,不由得臉上變色。康熙要他去五台山做和尚,他是答應了的,萬料不到竟會叫他在少林寺剃度。這道聖旨一直在他身邊,可是不到地頭,怎敢拆開偷看?何況就算看了,也不識其中寫些甚麼。

  晦聰禪師率僧眾謝恩。眾軍官取出犒賞物事分發。韋小寶在旁看著,心下滿不是味兒。

  晦聰禪師道:「韋大人代皇上出家,那是本寺的殊榮。」當即取出剃刀,說道:「韋大人是皇上替身,非同小可,即是老衲,也不敢做你師父。老衲代先師收你為弟子,你是老衲的師弟,法名晦明。少林合寺之中,晦字輩的,就是你和老衲二人。」

  韋小寶到此地步,只得滿目含淚,跪下受剃。晦聰禪師先用剃刀在他頭頂剃三刀,便有剃度僧將他頭上本已燒得稀稀落落的頭髮剃個清光。晦聰禪師說偈道:「少林素壁,不以為礙。代帝出家,不以為泰。塵土榮華,昔晦今明。不去不來,何損何增!」取過皇帝的御賜度牒,將「晦明」兩字填入牒中,引他跪拜如來,眾僧齊宣佛號。

  韋小寶心中大罵:「你老賊禿十八代祖宗不積德,卻來剃老子的頭髮。你唸一聲阿彌陀佛,老子肚裏罵一聲辣塊媽媽。」突然間悲從中來,放聲大哭。滿殿軍官盡皆驚得呆了。

  眾僧朗誦佛號,無人理他。韋小寶哭了一會,也只好收淚。

  晦聰禪師道:「師弟,本寺僧眾,眼下以『大覺觀晦,澄淨華嚴』八字排行。本師觀證禪師,已於二十八年前圓寂,寺中澄字輩諸僧,都是你的師侄。」

  當下群僧順次上前參見,其中澄心、澄光、澄通等都是跟他頗有交情的。

  韋小寶見到一個個白鬚發銀的澄字輩老和尚都稱自己為師叔,淨字輩中也有不少和尚年紀已老,竟稱自己為師叔祖,倒也有趣,即是華字輩的眾僧,也有三四十歲的,參拜之時竟然口稱太師叔祖,忍不住哈哈大笑。眾人見他臉上淚珠未擦,忽又大笑,無不莞爾。

  康熙派遣御前侍衛、驍騎營親兵來到少林寺,原來不過護送韋小寶前來剃度出家,但皇帝替身,豈同尋常,若非如此大張旗鼓,怎能在少林群僧心目中顯得此事的隆重?

  驍騎營參領富春,御前侍衛趙齊賢、張康年等向韋小寶告別。韋小寶取出三百兩銀子,要張康年在山下租賃民房,讓雙兒居住。少林寺向來不接待女施主入寺,雙兒雖已改穿了男裝,但達摩院十八羅漢都認得她是韋小寶的丫頭,是以她候在山下,只道傳過聖旨、封贈犒賞之後,韋小寶便即下山回京,那料到他竟會在寺中出家。

  韋小寶既是皇帝的替身,又是晦字輩的「高僧」,在寺中自是身份尊崇。方丈撥了一座大禪房給他。晦聰方丈道:「師弟在寺中一切自由,朝晚功課,亦可自便,除了殺生、偷盜、淫邪、妄語、飲酒五大戒之外,其餘小戒,可守可不守。」跟著解釋五戒是甚麼意思。

  韋小寶心想:「這五戒之中,妄語一戒,老子是說甚麼也不守的了。」問道:「戒不戒賭?」晦聰方丈一怔,問道:「甚麼賭?」韋小寶問道:「賭錢哪?」晦聰微微一笑,說道:「五大戒中,並無賭戒。旁人要守,師弟任便。」韋小寶心道:「他媽的,我一個人不戒有甚麼用?難道自己跟自己賭?」

  在寺中住了數日,百無聊賴,尋思:「小玄子要我去服侍老皇爺,卻叫我先在少林寺出家,不知甚麼時候才讓我去五台山?」這日信步走到羅漢堂外,只見澄通帶著六名弟子正在練武,眾僧見他到來,一齊躬身行禮。

  韋小寶揮手道:「不必多禮,你們練自己的。」但見淨字輩六僧拳腳精嚴,出手狠捷,拆招之時又是變化多端,比之自己這位師叔祖,實在是高明得太多了。聽得澄通出言指點,這一拳如何剛猛有餘,韌勁不足,這一腳又是如何部位偏了,踢得太高,韋小寶全不明白,瞧得索然無味,轉身便走。

  心想:「常聽人說,少林寺武功天下第一,我來到寺裏做和尚,不學功夫豈不可惜?」突然間恍然大悟:「啊喲,是了!海大富這老烏龜教給我的狗屁少林派武功是假的,管不了用,小玄子叫我在少林寺出家,是要我學些少林派的真本事,好去保護老皇爺。可是我的師父在廿八年前早就死了,誰來教我功夫?」沉吟半晌,又明白了一事:「住持老和尚教我做他師弟,原來就是要讓我沒有師父,這老賊禿好生奸滑。嗯,是了,他見我是皇帝親信,乃是滿洲大官,決不肯把上乘武功傳給我這小韃子。哼,你不教我,難道我不會瞧著學嗎?」

  武林中傳授武功之時,若有人在旁觀看,原是任何門派的大忌,但這位晦明禪師乃本寺「前輩高僧」,本派徒子徒孫傳功練武,他要在旁瞧瞧,任誰都不能有何異議。他在寺中各院東張西望,見到有人練武習藝,便站定了看上一會。只可惜這位「高僧」的根柢實在太過淺薄,當日海大富所教的既非真實功夫,陳近南所傳的那本內功秘訣,他又沒練過幾天。少林派武功博大精深,這樣隨便看看,豈能有所得益?何況他又沒耐心多看。

  在少林寺中遊蕩了月餘,武功一點也沒學到。但他性子隨和,喜愛交結朋友,在寺中是位份僅次於方丈的前輩,既肯和人下交,所有僧眾自是對他都十分親熱。

  ***

  這一日春風和暢,韋小寶只覺全身暖洋洋地,耽在寺中與和尚為伴,實在不是滋味,於是出了寺門,信步下山,心想好久沒見雙兒,不知這小丫頭獨個兒過得怎樣,要去瞧瞧她,再者在寺裏日日吃素,青菜豆腐的祖宗早給他罵過幾千幾萬次,得要雙兒買些雞鴨魚肉,讓大和尚飽餐一頓。

  行近寺外迎客亭,忽聽得一陣爭吵之聲,他心中一喜:「妙極,妙極!有人吵架。」快步上前,只聽得幾個男人的聲音之中,夾著女子的清脆嗓音。

  走到臨近,只見亭中兩個年輕女子,正在和本寺四名僧人爭鬧。四僧見到韋小寶,齊道:「師叔祖來了,請他老人家評評這道理。」迎出亭來,向他合十躬身。這四僧都是淨字輩的,韋小寶知道他們職司接待施主外客,平日能言善道,和藹可親,不知何故竟會跟兩個年輕女子爭鬧起來。看這兩個女子時,一個二十歲左右,身穿藍衫,另一個年紀更小,不過十六七歲,身穿淡綠衣衫。

  韋小寶一見這少女,不由得心中突的一跳,胸口宛如被一個無形的鐵錘重重擊了一記,霎時之間唇燥舌乾,目瞪口呆,心道:「我死了,我死了!那裏來的這樣的美女?這美女倘若給了我做老婆,小皇帝跟我換位也不幹。韋小寶死皮賴活,上天下地,槍林箭雨,刀山油鍋,不管怎樣,非娶了這姑娘做老婆不可。」

  兩個少女見四僧叫這小和尚為「師叔祖」,執禮甚恭,甚是奇怪,片刻之間,便見他雙目發呆,牢牢的盯住綠衣女郎。縱然是尋常男子,如此無禮也是十分不該,何況他是出家的僧人?那綠衣女郎臉上一紅,轉過了頭去,那藍衫女郎已是滿臉怒色。

  韋小寶兀自不覺,心道:「她為甚麼轉了頭去?她臉上這麼微微一紅,麗春院中一百個小娘站在一起,也沒她一根眉毛好看。她每笑一笑,我就給她一萬兩銀子,那也抵得很。」又想:「方姑娘、小郡主、洪夫人、建寧公主、雙兒丫頭,還有那個擲骰子的曾姑娘,這許許多多人加起來,都沒眼前這位天仙的美貌。我韋小寶不要做皇帝、不做神龍教教主、不做天地會總舵主、甚麼黃馬褂三眼花翎、一品二品的大官,更加不放在心上,我……我非做這小姑娘的老公不可。」頃刻之間,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,立下了赴湯蹈火、萬死不辭的大決心,臉上神色古怪之極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