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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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陸先生微微一怔,指著一幅立軸,道:「韋公子,你瞧這幅石鼓文寫得如何?」韋小寶見這些字彎彎曲曲,像是畫符一般,點頭道:「好,很好!」陸先生指著另一幅大字,道:「這一幅臨的是秦瑯琊台刻石,韋公子以為如何?」 韋小寶心想一味說好,未免無味,搖頭道:「這一幅寫得不大好。」陸先生肅然起敬,道:「倒要請韋公子指點,這幅字的弱點敗筆,在於何處。」韋小寶道:「敗筆很多,勝筆甚少!」他想既有「敗筆」,自然也有「勝筆」了。 陸先生乍聞「勝筆」兩字,呆了一呆,道:「高明,高明。」指著西壁一幅草書,道:「這幅狂草,韋公子以為如何?」韋小寶側頭看了一會,搖頭道:「這幾個字墨乾了,也不蘸墨。嗯,這些細線拖來拖去,也不擦乾淨了。」陸先生一聽,臉色大變。草書講究墨法燥濕,筆潤為濕,筆枯為燥,燥濕相間,濃淡有致,因燥顯濕,以濕襯燥,陰陽映帶,如雲霞障天,方為妙書。至於筆劃相連的細線,畫家稱為「遊絲」,或聯數筆,或聯數字,講究賓主合宜,斜角變幻,又有飄帶、摺帶種種名色。韋小寶數言之間,便露了底。 陸先生又指著一幅字道:「這一幅全是甲骨文,兄弟學淺,一字不識,要請韋公子指點。」 韋小寶見紙上一個個字都如蝌蚪一般,宛似五台山錦繡峰普濟寺中石碣上所刻文字,心念一動,道:「這幾個字我倒識得,那是『神龍教洪教主萬年不老,永享仙福,神通廣大,壽與天齊!』」 陸先生滿臉喜容,說道:「謝天謝地,你果然識得此字!」 眼見他欣喜無限,說話時聲音也發抖了,韋小寶疑心登起:「我識得這幾個字,他為甚麼如此高興?莫非他也是神龍教的?啊喲,不好!蛇……蛇……靈蛇……難道這裏便是神龍島?」衝口而出:「胖頭陀在那裏?」 陸先生吃了一驚,退後數步,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已經知道了?」韋小寶點了點頭,其實他是甚麼也不知道。陸先生臉色鄭重,說道:「既然你都知道了,那也很好。」走到書桌邊,磨墨鋪紙,說道:「請你將這些蝌蚪古文,一字一字譯將出來。那一個是『洪』字,那一個是『教』字。」提筆蘸墨,招手要他過去。 要韋小寶提筆寫字,那真比要他性命還慘,韋小寶暗暗叫苦,但見陸先生神色難看,不敢違拗,硬著頭皮,走過去在書桌邊坐下,伸手握管,手掌成拳。他持筆若像吃飯拿筷,倒也有三分相似,可是這麼一握,有如操刀殺豬,又如持鎚敲釘,天下卻那有這等握管之狀? 陸先生怒容更盛,強自忍住,緩緩的道:「你先寫自己的名字!」 韋小寶霍地站起,將筆往地下一擲,墨汁四濺,大聲說道:「老子狗屁不識,屁字都不會寫。甚麼『洪教主壽與天齊』,老子是信口胡吹,騙那惡頭陀的。你要老子寫字,等我投胎轉世再說,你要殺要剮,老子皺一皺眉頭,不算好漢。」 陸先生冷冷的道:「你甚麼字都不識?」 韋小寶道:「不識!不識你烏龜的『龜』字,也不識你王八蛋的『蛋』字。」他西洋鏡既給拆穿,不由得老羞成惱,反正身陷蛇島,有死無生,求饒也是無用,不如先佔些口舌上的便宜。 陸先生沉吟半晌,拿起筆來,在紙上寫了個蝌蚪文字,問道:「這是甚麼字?」 韋小寶大聲道:「去你媽的!我說過不識,就是不識。難道還有假的?」 陸先生點點頭,道:「好,原來胖頭陀上了你的大當,可是此事已稟報了教主,你這小賊!」突然一躍而前,扠住韋小寶的頭頸,雙手越收越緊,咬牙切齒的道:「你害得我們蒙騙教主,人人給你累得死無葬身之地。大家一起死了乾淨,也免得受那無窮無盡的酷刑。」 韋小寶給他扠得透不過氣來,滿臉紫脹,伸出了舌頭。陸先生眼見手上再一使勁,這小孩便得氣絕斃命,想到此事干係異常重大,心中一驚,便放開了手指,雙手一推,將他摔在地下,恨恨出房。 過了良久,韋小寶才驚定起身,「死烏龜,直娘賊」也不知罵了幾百聲,心想身在這毒蛇島上,無處可逃,倘若逃入樹林草叢之中,只有死得更快。走到門邊,伸手推門,那竹門外面反扣住了,到窗外一望,下臨深谷,實是無路可走,轉頭看到壁上的書畫,心道:「這些屁字屁畫,有甚麼好?」拾起筆來,蘸滿了墨,在一幅幅書畫上便畫,大烏龜、小烏龜畫了不計其數。 畫了幾十隻烏龜,手也倦了,擲筆於地,蜷縮在椅上,片刻間就睡著了。睡醒時天已全黑,竟然無人前來理會,肚中餓得咕咕直響,心想:「這隻綠毛烏龜要餓死老子。」 過了好一會,忽聽得門外腳步聲響,門縫中透進燈光,竹門開處,陸先生持燭進房,側頭向他凝視。韋小寶見他臉上不示喜怒,心下倒也有些害怕。 陸先生將燭台放在桌上,一瞥眼間,見到壁上所懸書畫已盡數被他塗抹得不成模樣,忍不住怒發如狂,叫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」舉起手來,便欲擊落,但手掌停在半空,終於忍住怒氣,說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」聲音在喉間憋住了,說不出話來。 韋小寶笑道:「怎麼樣?我畫得好不好?」 陸先生長嘆一下,頹然坐倒,說道:「好,畫得好!」 *** 他居然不打人,還說畫得好,韋小寶倒也大出意料之外,見他臉上神色淒然,顯是心痛之極,倒也有些過意不去,說道:「陸先生,對……對不起,我塗壞了你的畫。」 陸先生搖搖頭,說道:「沒……沒甚麼。」雙手抱頭,伏在桌上,過了好一會,說道:「你想必餓了,吃了飯再說。」 客堂中桌上已擺了四菜一湯,有雞有魚,甚是豐盛。跟著方怡由陸夫人陪著出來,四人共膳。韋小寶大奇:「莫非我這幾十隻烏龜畫得好,陸先生一高興,就請我吃飯?」但他一點兒自知之明倒還有的,看情形總似乎不像。幾次開口想問,見陸先生臉上陰晴不定,深恐觸怒了他,飯未吃飽,便被奪下飯碗,未免犯不著。當下一言不發,悶聲吃了個飽。 飯罷,陸先生又帶他進書房。 陸先生從地下拾起筆來,在紙上寫了「韋小寶」三字,道:「這是你自己的名字,你會不會寫?」 韋小寶道:「他認得我,我可認不得他,怎麼會寫?」 陸先生嗯了一聲,眼望窗外,凝思半晌,左手拿了燭台,走到那幅蝌蚪文之前,仔細打量,指著一個個字,口中念念有辭,回到桌邊,取過一張白紙,振筆疾書,伸指數了數蝌蚪文字的字數,又數紙上字數,再在紙上一陣塗改,回頭又看那幅蝌蚪文字,喃喃自言自語:「那三個字相同,這兩個字又是一般,須得天衣無縫,才是道理。」沉思半天,又在紙上一陣塗改,喜道:「行了!」 韋小寶不知他搗甚麼鬼,反正飯已吃飽,也就不去理會。只見陸先生又取過一張白紙,仔仔細細的寫起字來。 這一次他寫得甚慢,寫完後搖頭幌腦的輕輕讀了一遍。韋小寶只聽到有甚麼「神龍島」、「洪教主」、「壽與天齊」等等語句,最後則是第一部在何地何山,第二部在何地何山。他心下恍然,這些話都是他在普濟寺中向胖頭陀信口胡吹的,那知胖頭陀居然信以為真,回來大加傳揚。又想:「那日胖頭陀邀我上神龍島來見洪教主,我說甚麼也不肯,不料鬼使神差,這船又會駛到了這裏,眼下西洋鏡拆穿,洪教主又已知道了。他當然要大發脾氣,只怕要將好姊姊和我丟入蛇坑,給幾千幾萬條毒蛇吃得屍骨無存。」想到無窮無盡的毒蛇纏上身來,當真不寒而慄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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