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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〇


  陸先生轉過身來,臉上神色十分得意,微笑道:「韋公子,你識得石碣上的蝌蚪文,委實可喜可賀。也是本教洪教主洪福齊天,才天降你這位神童,能讀蝌蚪文字。」

  韋小寶哼了一聲,道:「你不用取笑。我又識得甚麼蝌蚪文、青蛙文了?老子連癩蝦蟆文也不識。我是瞎說一番,騙那瘦竹篙頭陀的。」

  陸先生笑道:「韋公子何必過謙?這是公子所背誦的石碣遺文,我筆錄了下來,請公子指點,是否有誤。」說著讀道:

  「維大唐貞觀二年十月甲子,特進衛國公李靖,右領軍大將軍宿國公程知節,光祿大夫兵部尚書曹國公李勣,徐州都督胡國公秦叔寶會於五台山錦繡峰,見東方紅光耀天,斗大金字現於雲際,文曰:『千載之下,爰有大清。東方有島,神龍是名。教主洪某,得蒙天恩。威靈下濟,丕赫威能。降妖伏魔,如日之昇。羽翼輔佐,吐故納新。萬瑞百祥,罔不豐登。仙福永享,普世崇敬。壽與天齊,文武仁聖。』須臾,天現青字,文曰:『天賜洪某四十二章經八部,一存河南伏牛山蕩魔寺,二存山西筆架山天心庵,三存四川青城山凌霄觀,四存河南嵩山少林寺,五存湖北武當山真武觀,六存川邊崆峒迦葉寺,七存雲南昆明沐王府,八存雲南昆明平西王府。』靖等恭錄天文,彫於石碣,以待來者。」

  陸先生抑揚頓挫的讀畢,問道:「有沒讀錯?」韋小寶道:「這是唐朝的石碣,怎會知道後世有個平西王吳三桂?」陸先生道:「上帝聰明智慧,無所不知,無所不曉,既知後世有洪教主,自然也知道有吳三桂了。」韋小寶暗暗好笑,點頭道:「那也說得是。」心想:「不知你在搗甚麼鬼?」

  陸先生道:「這石碑上的文字,一字也讀錯不得。雖然韋公子天賦聰明,但依我之見,那也是聖靈感動,才識得這些蝌蚪文字,日後倉卒之際,或有認錯。最好韋公子將這篇碑文讀得滾瓜爛熟,待洪教主召見之時,背誦如流,洪教主一喜歡,自然大有賞賜。」

  韋小寶雙眼一翻,登時恍然大悟,連連點頭,說道:「原來如此,原來如此!」料知胖頭陀和陸先生稟報洪教主,說有個小孩識得石碑上的文字,洪教主定要傳見考問。那知道這件事全是假的,陸先生怕教主怪罪,只得假造碑文,來騙教主一騙。

  陸先生道:「我現在讀一句,韋公子跟一句,總須記得一字不錯不止。『維大唐貞觀二年十月甲子……』」

  事到臨頭,韋小寶欲待不讀,也不可得,何況串通了去作弄洪教主,倒也十分有趣,便跟著誦讀。他生性機伶,聽過一段幾百字的言語,要再行複述,那是半點不費力氣,說到讀書,可就要他的命了,這篇短文雖只寥寥數百字,但所有句子都十分拗口,含義更是全不明白,甚麼「丕赫威能」、「吐故納新」,渾然不知是甚麼意思,只得跟著陸先生一遍又一遍的讀下去。幸虧陸先生不怕厭煩的教導,但也讀了三十幾遍,這才背得一字無誤。

  當晚他睡在陸先生家中,次晨又再背誦。陸先生聽他已盡數記住,甚是歡喜,於是取過紙筆,將一個個蝌蚪字寫了出來,教他辨認,那一個是「維」字,那一個是「貞」字。這一來韋小寶不由得叫苦連天,這些蝌蚪文扭來扭去,形狀都差不多,要他一一分辨,又寫將出來,當真是難於登天,苦於殺頭。他片刻也坐不定,如何能靜下心來學蝌蚪文?

  韋小寶固然愁眉苦臉,陸先生更加惴惴不安。陸先生這時早已知道,石碣上文字另有含義,他數了胖頭陀所拓搨片中的字數,另作一篇文字,硬生生的湊上去,只求字數相同,碣文能討得洪教主歡心,那管原來碣文中寫些甚麼。如此拼湊,自然破綻百出,「維大唐貞觀二年」這句中,「二」字排在第六,但碣文中第六字的筆劃共有十八筆之多,無論如何說不上是個「二」字,第五字只有三筆,與那「觀」字也極難拉扯得上。但顧得東來西又倒,陸先生才氣再大,倉卒之間也捏造不出一篇天衣無縫的文章來。洪教主聰明之極,這篇假文章多半逃不過他眼去,可是大難臨頭,說不得只好暫且搪塞一時,日後的禍患,只好走著瞧了。

  這天教韋小寶寫字,進展奇慢,直到中午,只寫會了四個蝌蚪文,幸好蝌蚪文本來奇形怪狀,在韋小寶筆下寫出來難看之極,倒也不覺如何刺眼,若是正楷,由一個從未學過寫字的孩子寫將出來,任誰一看,立知真偽。

  下午學了三字,晚間又學了兩個字,這一天共學了九個字。韋小寶不住口的大吵大嚷,幾次擲筆不學。陸先生又是恐嚇,又是哄騙,最後叫了方怡來坐在旁邊相陪,韋小寶這才勉強耐心學下去。陸先生一面教,一面暗暗擔心,只怕洪教主隨時來傳,倘若一篇文章尚未學全,便給教主叫了去,韋小寶這顆腦袋固然不保,自己全家難免陪著他送命。

  可是這件事絲毫心急不得,越是盼他快些學會,韋小寶反而越學越慢,腦子中塞滿的這許多蝌蚪,便如真的在糾纏游動一般,實在是難以辨認。

  學得數日,韋小寶身上毒蛇所噬的傷口倒好全了,勉強認出的蝌蚪文卻還只二三十個,而且纏夾不清,十個字中往往弄錯了七八個。

  陸先生正煩惱間,忽聽得門外胖頭陀的聲音說道:「陸先生,教主召見韋公子!」陸先生臉如土色,手一顫,一枝蘸滿了墨的毛筆掉在衣襟之上。

  一個極高極瘦的人走進書房,正是胖頭陀到了。韋小寶笑道:「胖尊者,你怎地今日才來見我?我等了你好久啦。」胖頭陀見到陸先生的神色,知道大事不妙,不答韋小寶的話,喃喃自語:「我早該知道這小鬼是在胡說八道,偏是痰迷了心竅,要想立甚麼大功,以求自保,不料反而死得更加早些。」陸先生冷笑道:「你不過是光棍一條,姓陸的一家八口,卻盡數陪了你送命。」胖頭陀一聲長嘆,道:「大家命該如此,這叫做劫數難逃。就算沒這件事,教主也未必能容咱們多活得幾日。」

  陸先生向韋小寶瞧了一眼,道:「是他們這種人當時得令,我們老了,該死了,那又有甚麼法子?」語氣中充滿憤憤不平。胖頭陀嘆道:「也是我見他年紀小,投其所好,就這麼不顧前、不顧後的稟報了上去,唉!」陸先生瞪了他一眼,道:「小也未免小得過了份。」胖頭陀道:「陸兄,事已至此,你我同生共死,大丈夫死就死了,又有何懼?」

  韋小寶拍手道:「胖尊者這話說得是,是英雄好漢,怕甚麼了?我都不怕,你們更加不用怕。」

  陸先生冷笑一聲,道:「無知小兒,不知天高地厚,等到你知道怕,已然遲了。」出神半晌,道:「胖尊者請稍待,我去向拙荊吩咐幾句。」

  過了一會,陸先生回入書房,臉上猶有淚痕。胖頭陀道:「陸兄,你的升天丸,請給我一粒。」陸先生點點頭,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,拔開瓶塞,倒出一粒紅色藥丸給他,說道:「這丸入口氣絕,非到最後關頭,不可輕舉妄動。」胖頭陀接過,苦笑道:「多謝了!胖頭陀對自己性命也還看得不輕,不想這麼快就即升天。」

  韋小寶在五台山上,見胖頭陀力敵少林寺十八羅漢,威風凜凜,此刻討這毒藥,顯是當洪教主怪罪之時便即自殺,才明白事態果真緊急,不由得害怕起來。

  三人出門,韋小寶隱隱聽得內堂有哭泣之聲,問道:「方姑娘呢?她不去麼?」胖頭陀道:「哼,你小小年紀,倒是多情種子,五台山上有個雙兒,這裏又有個方姑娘。」左手一把將他抱住,喝道:「走罷!」邁開大步,向東急行,頃刻間疾逾奔馬。

  陸先生跟在他身畔,仍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。韋小寶見他顯得毫不費力,卻和胖頭陀並肩而行,竟不落後半步,才知這文弱書生原來也是身負上乘武功,說道:「胖尊者、陸先生,你們二位武功這樣高強,又何必怕那洪教主?你們……」胖頭陀伸出右掌,一把按住他口,怒道:「在這神龍島上,你敢說這等大逆不道的話,可是活得不耐煩了?」韋小寶給他這麼一按,氣為之窒,心道:「他媽的,你怕洪教主怕成這樣模樣,還自稱是英雄呢,狗熊都不如。」

  三人向著北方一座山峰行去。行不多時,只見樹上、草上、路上,東一條、西一條,全是毒蛇,但說也奇怪,對他三人卻全不滋擾。轉過了兩個山坡,抬頭遙見峰頂建著幾座大竹屋。胖頭陀抱著韋小寶直上峰頂。

  這時山道狹窄,陸先生已不能與胖頭陀並肩而行,落後丈許。胖頭陀將嘴湊在韋小寶耳邊,低聲問道:「你那部四十二章經呢?」韋小寶道:「不在我身邊。」胖頭陀道:「那還用說?你身邊早已搜過了幾遍。到那裏去啦?」韋小寶道:「少林寺十八羅漢拿了經書,自然去交了給他們方丈。」心想這瘦竹篙頭陀打不過少林十八羅漢,聽得經書到了少林寺方丈手中,自然不敢去要,就算敢去要,也必給人家攆了出來。

  那日胖頭陀親手將經書交在澄心和尚手中,對韋小寶這句話自無懷疑,低聲道:「待會見了教主,可千萬不能提到此事。否則教主逼你交經書出來,你交不出,教主他老人家非將你丟入毒蛇窠不可。」

  韋小寶聽他語聲中大有懼意,而且顯然怕給陸先生聽到,低聲道:「你明明已搶到了經書,又還給了少林寺和尚,教主知道了,非將你丟入毒蛇窠不可。哼哼,就算暫時不罰你,派你去少林寺奪還經書,也有得夠你受的了。」

  胖頭陀身子一顫,默然不語。

  韋小寶道:「咱哥兒倆做樁生意。有甚麼事,你照應我,我也照應你。否則大家一拍兩散,同歸於盡。」

  陸先生突然在身後接口問道:「甚麼一拍兩散,同歸於盡?」

  韋小寶道:「咱三人有福同享,有難同當。」心想此刻處境之糟,已是一塌胡塗,能把這兩個好手牽累在內,多少有點依傍指望。

  胖頭陀和陸先生都默不作聲,過了一會,兩人齊聲長嘆。

  又行了一頓飯時分,到了峰項。只見四名身穿青衣的少年挽臂而來,每人背上都負著一柄長劍。左首一人問道:「胖頭陀,這小孩幹甚麼的?」

  胖頭陀放下韋小寶,道:「教主令旨,傳他來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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