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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八


  韋小寶自幼在妓院中長大,從來不覺得自己媽媽是個「不識羞恥的壞女人」,聽方怡這麼說,不由得心中有氣,暗道:「你沐王府的女人便很了不起嗎?他媽的,我瞧一般的是不識羞恥、人盡可甚麼的。」他原想將自己身世坦然相告,這一來,可甚麼都說不出口了,索性信口胡吹,將揚州自己家中如何闊綽,說了個天花亂墜,但所說的廳堂房舍、傢具擺設,不免還是麗春院中的格局。

  方怡也沒留心去聽,道:「你說有一件事,怕我聽了歡喜得暈了過去,就是這些麼?」韋小寶給她迎頭潑了一盆冷水,又見她對自己的吹牛渾沒在意,不禁興味索然,自己不是太監的話也懶得說了,隨口道:「就是這些。原來你聽了並不歡喜。」方怡淡淡的道:「我歡喜的。」這句話顯然言不由衷。

  兩人默默無言的相對片刻,忽見東北方出現一片陸地。坐船正在直駛過去。方怡奇道:「咦,這是甚麼地方?」過不了一個時辰,已然駛近,但見岸上樹木蒼翠,長長的海灘望不到盡頭,盡是雪白細沙。方怡道:「坐了這幾日船,頭也昏了,我們上去瞧瞧好不好?」韋小寶喜道:「好啊,好像是個大海島,不知島上有甚麼好玩物事。」

  方怡將梢公叫進艙來,問他這島叫甚麼名字,有甚麼特產。梢公道:「回姑娘的話:這是東海中有名的神仙島,聽說島上生有仙果,吃了長生不老。只不過有福之人才吃得著。姑娘和韋相公不妨上去碰碰運氣。」

  方怡點點頭,待梢公出艙,輕輕的道:「長生不老,也不想了,眼前這等日子,就比做神仙還快活。」韋小寶大喜,道:「我和你就在這島上住一輩子,仙果甚麼的,也不打緊,只要你永遠陪著我,我就是神仙。」方怡靠在他身邊,柔聲道:「我也一樣。」

  兩人坐小船上岸,腳下踏著海灘的細沙,鼻中聞到林中飄出來的陣陣花香,真覺是到了仙境。方怡道:「不知島上有沒有人住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人是沒有,卻有個美貌無比的女仙,帶了個小廝,到島上來啦。」方怡嫣然一笑,道:「好弟弟,你是我的小廝,我是你的丫頭。」韋小寶聽到「丫頭」兩字,想起雙兒,回頭一望,不見她跟來,這些日來冷落了雙兒,心下微感歉疚,但想她如跟在身後,自己不便跟方怡太過親熱,還是不跟來的好。

  兩人攜手入林,聞到花香濃郁異常。韋小寶道:「這花香得厲害,難道是仙花麼?」向前走得幾步,忽聽草中簌簌有聲,跟著眼前黃影閃動,七八條黃中間黑的毒蛇竄了出來。

  韋小寶叫道:「啊喲!」拉了方怡轉身便走,只跨出一步,眼前又有七八條蛇擋路,全身血也似紅,長舌吞吐,嗤嗤發聲。這些蛇都是頭作三角,顯具劇毒。

  方怡擋在韋小寶身前,拔刀揮舞,叫道:「你快逃,我來擋住毒蛇!」韋小寶那肯如此不顧義氣,獨自逃命?忙拔出匕首,道:「從這邊走!」拉著方怡,斜刺奔出,跨得兩步,頭頸中一涼,一條毒蛇從樹上掛了下來,纏住他頭頸,只嚇得他魂飛天外,大聲驚叫。方怡忙伸手去拉蛇身。韋小寶叫道:「使不得!」那蛇轉過頭來,一口咬住了方怡手背,牢牢不放。韋小寶急揮匕首,將蛇斬為兩段。便在此時,兩人腿上腳上都已纏上了毒蛇。韋小寶揮匕首去斬,只覺左腿上一麻,已被毒蛇咬中。

  方怡拋去單刀,抱住了他,哭道:「我夫妻今日死在這裏了。」韋小寶仗著匕首鋒利,每一刀揮去,便斬斷一條毒蛇。但林中毒蛇愈來愈多,兩人掙扎著出林,身上已被咬傷了七八處。韋小寶只覺頭暈目眩,漸漸昏迷,遙望海中,那艘小船正向大船駛去,相距已遠。方怡叫了幾聲,船中水手卻那裏聽得到?

  方怡捲起韋小寶褲腳,俯身去吸他腿上蛇毒。韋小寶驚道:「不……不行!」

  忽聽得身後腳步聲響,有人說道:「你們到這裏來幹甚麼?不怕死麼?」韋小寶回過頭來,見是三名中年漢子,忙叫:「大叔救命,我們給蛇咬了。」一名漢子從懷中取出藥餅,拋入嘴中一陣咀嚼,敷在韋小寶身上蛇咬之處。韋小寶道:「你……你先給她治。」這時自己雙腿烏黑,已全無知覺。方怡接過藥來,自行敷上傷口。

  韋小寶道:「好姊姊……」眼前一黑,咕咚一聲,向後摔倒。

  ***

  待得醒轉,只覺唇燥舌乾,胸口劇痛,忍不住張口呻吟。聽得有人說道:「好啦,醒過來啦!」韋小寶緩緩睜眼,見有人拿了一碗藥,餵到他嘴邊。這藥腥臭異常,他毫不猶豫便都喝了下去,入口奇苦,喝完藥後,道:「多謝大叔救命,我……我那姊姊可沒事嗎?」那人道:「幸喜救得早,我們只須遲來得片刻,兩個人都沒命了。你們忒也大膽,怎地到這神仙島來?」韋小寶聽得方怡有救,心中大喜,沒口子的稱謝,這時才察覺自己是睡在床上的被窩之中,全身衣服已然除去,雙腿兀自麻木。

  那漢子相貌醜陋,滿臉疤痕,但在韋小寶眼中,當真便如救命菩薩一般。他吁了口氣,道:「船上水手說道,這島上有仙果,吃了長生不老。」

  那漢子嘿的一笑,道:「倘若真有仙果,他們自己又不來採?」韋小寶叫道:「啊喲,這些水手不懷好意,船上我還有同伴,莫要……莫要著了歹人的道兒。大叔,請你想法子救她一救。」那醜漢道:「那船三天之前便已開了,卻到那裏找去?」韋小寶不解,茫然道:「三天之前?」那醜漢道:「你已經昏迷了三日三夜,你多半不知道罷?」韋小寶想起雙兒,她雖武功極高,可是茫茫大海之中,孤身一人,如何得脫眾惡徒毒手,不由得大急。

  那醜漢安慰道:「此時著急也已無用,你好好休息。這島上的毒蛇非同小可,至少要服藥七日,方能消毒。」他問了韋小寶姓名,自稱姓潘。

  到得第三日上,韋小寶已可起身,扶著牆壁慢慢行走。那姓潘的醜漢帶了他去看方怡。原來她另有婦女照料,但她玉容憔悴,精神委頓。兩人相見,又是歡喜,又是難受,不由得抱著哭了起來。此後兩人日間共處一室,說起毒蛇厲害,都是毛髮直豎。

  到得第六日上,那姓潘的說道:「我們島上的大夫陸先生出海回來了,我已邀他來給韋兄弟看看。」韋小寶謝了。不多時進來一人,四十來歲年紀,文士打扮,神情和藹可親,問起韋小寶被毒蛇所噬經過,說道:「島上居民身邊都帶有雄黃蛇藥,就是將毒蛇放在身上,那蛇也立即逃去,決不敢咬人。」韋小寶道:「原來如此。怪不得潘大哥他們都不怕。」陸先生給他看了傷,取出六顆藥丸,道:「你服三顆,另三顆給你的同伴,每日服一顆。」韋小寶深深致謝,取出二百兩銀票,道:「一點兒醫金,請先生別見笑。」

  陸先生吃了一驚,笑道:「那用得著這許多?公子給我二兩銀子,已多謝得很了。」韋小寶執意要給,陸先生謝了收下,笑道:「公子厚賜,卻之不恭。公子在這裏恐怕住得也氣悶了,今晚和公子的女伴同去舍下喝一杯如何?」韋小寶大喜,一口答應。

  傍晚時分,陸先生派了兩乘竹轎來接韋小寶和方怡。這竹轎其實只是一張竹椅,兩邊穿了竹槓,前後有人相抬,島居簡陋,並沒真的轎子。

  兩乘竹轎沿山溪而行,溪水淙淙,草木清新,頗感心曠神怡,只是韋方二人一見大樹長草,便慄慄危懼,唯恐有毒蛇竄將出來。轎行七八里,來到三間竹屋前停下。那屋子的牆壁屋頂均由碗口大小的粗竹所編,看來甚是堅實。江南河北,均未見過如此模樣的竹屋。

  陸先生迎了出來,請二人入內。到得廳上,一個三十餘歲的婦人出來迎客,是陸先生的妻子。那婦人拉著方怡的手,顯得十分親熱。陸先生邀韋小寶到書房去坐,書房中竹書架上放著不少圖書,四壁掛滿了字畫,看來這陸大夫是個風雅之士。

  陸先生道:「在下僻處荒島,孤陋寡聞之極。韋公子來自中原勝地,華族子弟,眼界既寬,鑒賞必精,你看這幾幅書畫,還可入方家法眼麼?」

  他這幾句文謅謅的言語,韋小寶半句也不懂,但見他指著壁上字畫,抬頭看去,見圖畫中一張畫的是山水,另一張畫上有隻白鶴,有隻烏龜,笑道:「這隻老烏龜倒很好玩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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