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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七


  沐劍屏道:「桂……桂大哥,你其實姓韋,是不是?怎麼又是甚麼香主?」韋小寶笑道:「我姓韋,名叫小寶,是天地會青木堂香主。到這時候,可不能再瞞你們了。」沐劍屏嘆道:「唉!」韋小寶問:「為甚麼嘆氣?」沐劍屏道:「你是天地會青木堂香主,怎地……怎地到皇宮中去做了太監,那不是……那不是……」

  方怡知道她要說「可惜之極」,一來此言說來不雅,二來不願惹起韋小寶的愁思,插嘴道:「英雄豪傑為了國家大事,不惜屈辱自身,那是教人十分佩服的。」她料想韋小寶必是奉了天地會之命,自殘身體,入宮臥底,確然令人敬佩。

  韋小寶微微一笑,心想:「要不要跟她們說我不是太監?」忽聽徐天川喝道:「好朋友,到這時候還不露相嗎?」伸手向右首一名車夫的肩頭拍了下去。

  徐天川的右掌剛要碰上那車夫肩頭,那人身子一側,徐天川右掌已然拍空,他左拳卻已向車夫右腰擊到。那車夫反手勾推,將這拳帶到了外門。徐天川右肘跟著又向他後頸壓落。那車夫右手反揚,向徐天川頂門虛擊,徐天川手肘如和他頭頸相觸,便有如將自己頭頂送到他手掌之下,立即雙足使勁,向後躍開。他連使三招,掌拍、拳擊、肘壓,是都十分凌厲的手法,可是那車夫竟都輕描淡寫的一一化開。

  徐天川又驚又怒,料想這人定是大內好手,奉命前來拿人,當下左手連揮,示意韋小寶等三人快逃,自己與敵人糾纏,讓他們三人有脫身之機。可是他們三人那肯不顧義氣?方怡身上有傷,難以動手,韋小寶和沐劍屏都拔出兵刃,便要上前夾擊。

  那車夫轉過身來,笑道:「八臂猿猴好眼力!」聲音頗為尖銳。四人見他面目黃腫,衣衫污穢,形貌醜陋,一時間也瞧不出多少年紀。徐天川聽他叫出自己外號,心下更驚,抱拳道:「尊駕是誰?幹麼假扮車夫,戲弄在下?」

  那車夫笑道:「戲弄是萬萬不敢的。在下與韋香主是好朋友,得知他出京,特地前來相送。」韋小寶搔了搔頭,道:「我……我可不認得你啊。」那車夫笑道:「我二人昨晚還聯手共抗強敵,你怎地便忘了?」韋小寶恍然大悟,說道:「啊,你……你是陶……陶……」將匕首插入靴筒,奔過去拉住她手,才知這車夫是陶宮娥所喬裝改扮。

  陶宮娥臉上塗滿了牛油水粉,旁人已難知她喜怒,但見她眼光中露出喜悅之色,說道:「我怕韃子派人阻截,因此喬裝護送一程,不料徐老爺子好眼力,可瞞不過他的法眼。」

  徐天川見了韋小寶的神情,知道此人是友非敵,又是歡喜,又感慚愧,拱手道:「尊駕武功高強,佩服,佩服!韋香主人緣真好,到處結交高人。」陶宮娥笑道:「不敢!請問徐大哥,我的改裝之中,甚麼地方露了破綻?」徐天川道:「破綻是沒有。只不過一路之上,我見尊駕揮鞭趕騾,不似尋常車夫。尊駕手腕不動,鞭子筆直伸了出去,手肘不抬,鞭子已縮了回來。這一份高明武功,北京趕大車的朋友之中,只怕還沒幾位。」四人都大笑起來。

  徐天川笑道:「在下倘若識相,見了尊駕這等功夫,原不該再伸手冒犯,只不過老頭子就是不知好歹,那也沒法子。」陶宮娥道:「徐大哥言重了,得罪莫怪。」徐天川抱拳道:「不敢,請問尊姓大名?」

  韋小寶道:「這位朋友姓陶,跟兄弟是……生死之交。」陶宮娥正色道:「不錯,正是生死之交。韋香主救過我的性命。」韋小寶忙道:「前輩說那裏話來?咱們只不過合力殺了個大壞蛋而已。」陶宮娥微微一笑,道:「韋兄弟,徐大哥,方沐二位,咱們就此別過。」一拱手,便躍上大車趕車的座位。

  韋小寶道:「陶……陶大哥,你去那裏?」陶宮娥笑道:「我從那裏來,回那裏去。」韋小寶點頭道:「好,後會有期。」眼見她趕著大車,逕自去了。

  沐劍屏問道:「徐老爺子,這人武功真的很高嗎?」徐天川道:「武功了得!她是個女子,更加了不起。」沐劍屏奇道:「她是女子?」徐天川道:「她躍上大車時扭動腰身,姿式固然好看,但不免扭扭捏捏,那自然是女子。」沐劍屏道:「她說話聲音很尖,也不大像男人。韋大哥,她……她本來的相貌好看麼?」韋小寶道:「四十年前或許好看的。但你就算再過四十年,仍比現今的她好看得多。」沐劍屏笑道:「怎麼拿我跟她比了?原來她是個老婆婆。」

  韋小寶想到便要跟她們分手,不禁黯然,又想孤身上路,不由得又有些害怕。從揚州來到北京,是跟茅十八這江湖行家在一起;在皇宮之中雖迭經凶險,但人地均熟,每到緊急關頭,往往憑著一時急智而化險為夷,此去山西五台山,這條路固然從未走過,前途更是一人不識。他從未單身行過長路,畢竟還是個孩子,難免膽怯。一時想先回北京,叫高彥超陪同前去五台山,卻想這件事有關小玄子的身世,如讓旁人知道了,可太也對不起好朋友。

  徐天川只道他仍回北京,說道:「韋香主,天色不早,你這就請回罷,再遲了只怕城門關了。」韋小寶道:「是。」方怡和沐劍屏都道:「盼你辦完事後,便到石家莊來相見。我們等著你。」韋小寶點點頭,心中甜甜地、酸酸地,說不出話來。

  徐天川請二女上車,自己坐在車夫身旁,趕車向南。韋小寶眼見方沐二女從車中探頭出來,揮手相別。大車行出三十餘丈,轉了個彎,便給一排紅柳樹擋住,再也不見了。

  ***

  韋小寶上了剩下的一輛大車,命車夫折而向西,不回北京城去。那車夫有些遲疑,韋小寶取出十兩銀子,說道:「十兩銀子雇你三天,總夠了罷?」車夫大喜,忙道:「十兩銀子雇一個月也夠了。小的好好服侍公子爺,公子爺要行便行,要停便停。」

  當晚停在北京西南廿餘里一處小鎮,在一家小客店歇宿。韋小寶抹身洗腳,沒等到吃晚飯,便已倒在炕上睡著了。

  次晨醒轉,只覺頭痛欲裂,雙眼沉重,半天睜不開來,四肢更酸軟無比,難以動彈,便如在夢魘中一般。他想張口呼叫,卻叫不出聲,一張眼,卻見地下躺著三人,他大吃一驚,呆了半晌,定了定神,慢慢掙扎著坐起,只見炕前坐著一人,正笑吟吟的瞧著他。

  韋小寶「啊」的一聲。那人笑道:「這會兒才醒嗎?」正是陶宮娥。

  韋小寶這才寬心,說道:「陶姊姊,陶姑姑,那……那是怎麼回事?」陶宮娥微笑道:「你瞧瞧這三個是誰?」韋小寶爬下炕來,腿間只一軟,便已跪倒,當即後仰坐地,伸手支撐,這才站起,見地下三人早已死了,卻都不識,說道:「陶姑姑,是你救了我性命?」

  陶宮娥笑道:「你到底叫我姊姊呢,還是姑姑?可別沒上沒下的亂叫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你是姑姑,陶姑姑!」陶宮娥微笑道:「你一個人行路,以後飲食可得小心些,若是跟那八隻手的老猴兒在一起,決不能上了這當。」韋小寶道:「我昨晚給人下了蒙汗藥?」陶宮娥道:「差不多罷。」

  韋小寶想了想,說道:「多半茶裏有古怪,喝上去有點酸味,又有些甜甜的。」心想:「我自己身上帶著一大包蒙汗藥,卻去吃人家的蒙汗藥。他媽的,我這一次不嚐嚐蒙汗藥的滋味,又怎知是酸酸甜甜的?」問道:「這是黑店?」陶宮娥道:「這客店本來是白的,你住進來之後,就變黑了。」韋小寶仍然頭痛欲裂,伸手按住額頭道:「這個我可不懂了。」

  陶宮娥道:「你住店後不久,就有人進來,綁住了店主夫婦跟店小二,將這間白店改了黑店。一名賊人剝下店小二的衣服穿了,在茶壺裏撒了一把藥粉,送進來給你。我見你正在換衣服,想等你換好衣服之後,再出聲示警,不料你又除了衣衫抹身。等我過了一會再來看你,你早已倒了茶喝過了。幸虧這只是蒙汗藥,不是毒藥。」

  韋小寶登時滿臉通紅,昨晚自己抹身之時,曾想像如果方怡當真做了自己老婆,緊緊抱著她,那是怎麼一股滋味,當時情思蕩漾,情狀不堪。陶宮娥年紀雖已不小,畢竟是女子,隔窗見到如此醜態,自然不能多看。

  陶宮娥道:「昨日我跟你分手,回到宮裏,但見內外平靜無事,並沒為太后發喪。我自是十分奇怪,匆匆改裝之後,到慈寧宮外察看,見一切如常,原來太后並沒死。這一下可不對了。我本想太后一死,咱二人仍可在宮中混下去,昨晚這一刀既然沒刺死她,那就非得立即出宮不可,還得趕來通知你,免得你撞進宮來,自己送死。」

  韋小寶假作驚異,大聲道:「啊,原來老婊子沒死,這可糟糕。」心下微感慚愧:「昨日匆忙之間,忘了提起,我以為你早知道了。」

  陶宮娥道:「我剛轉身,見有三名侍衛從慈寧宮裏出來,形跡鬼鬼祟祟,心想多半是太后差他們去捉拿我的,但見他們並不是朝我的住處走去,當時也沒功夫理會,回到住處收拾收拾,又改了裝,從御膳房側門溜出宮來。」

  韋小寶微笑道:「原來姑姑裝成了御膳房的蘇拉。」御膳房用的蘇拉雜役最多,劈柴、抬煤、殺雞、洗菜、燒火、洗鍋等等雜務,均由蘇拉充當,這些人在御膳房畔出入,極少有人留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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