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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六


  韋小寶又高興起來,忙道:「沒有,沒有。只要你不生氣就好。」

  方怡笑了笑,輕輕的道:「對你啊,誰也不會真的生氣。」

  方怡這麼嫣然一笑,縱然臉上塵土未除,卻也是俏麗難掩,韋小寶登時覺得身上一陣溫暖。他一口一口喝著麵湯,一時想不出話來說。

  忽聽得天井中腳步聲響,一個老兒走了進來,卻是徐天川到了。他走到韋小寶身前,躬身行禮,滿臉堆歡,恭恭敬敬的說道:「您老好。」他為人謹細,見有外人在座,便不稱呼「韋香主」。

  韋小寶抱拳還禮,笑道:「徐三哥,我給你引見兩位朋友。這兩位都是『鐵背蒼龍』柳老爺子的高足,這一位方姑娘,這一位沐姑娘,是沐王府的小郡主。」向方沐二女道:「這位徐大哥,跟柳老爺子、你家小公爺都相識。」他生怕方沐二女懷恨記仇,加上一句:「本來有一點兒小小過節,現下這樑子都已揭開了。」待三人見過禮後,說道:「徐三哥,我想拜託你一件事。」

  徐天川聽得這兩個女扮男裝的小太監竟是沐王府的重要人物,心想沐劍聲等都已知道韋小寶來歷,這兩位姑娘自然也早得悉,便道:「韋香主有所差遣,屬下自當奉命。」

  方怡和沐劍屏卻其實不知道韋小寶的身份,聽徐天川叫他「韋香主」,都大為奇怪。

  韋小寶微微一笑,說道:「兩位姑娘跟吳立身吳老爺子、劉一舟劉大哥他們一般,都是失陷在皇宮之中,此刻方才出來。沐家小公爺、劉一舟師兄他們都已離京了罷?」

  徐天川道:「沐王府眾位英雄昨天都已平安離京。沐小公爺還託我打探小郡主的下落,我請他放心,包在天地會身上,必定找到小郡主。」說著臉露微笑。

  沐劍屏道:「劉師哥跟我哥哥在一起?」她這話是代方怡問的。徐天川道:「在下送他們分批出城,劉師兄是跟柳老爺子在一起,向南去的。」方怡臉上一紅,低下頭來。

  韋小寶心想:「你聽得心上人平安脫險,定然是心花怒放。」殊不知這一次卻猜錯了。方怡心中想的是:「我答應過他,他如救了劉師哥性命,我便得嫁他為妻,終身不渝。可是他是個太監,怎生嫁得?他小小年紀,花樣百出,卻又是甚麼『韋香主』了?」

  韋小寶道:「這兩位姑娘力抗清宮侍衛,身上受了傷,現下要到石家莊一位朋友家去養傷。我相請徐三哥護送前去。」

  徐天川歡然道:「理當效勞。韋香主派了一件好差使給我。屬下對不起沐王府的朋友,反蒙沐小公爺相救,心中既感且愧。得能陪兩位姑娘平安到達,也可稍稍補報於萬一。」

  沐劍屏向徐天川瞧了一眼,見他身形瘦小,弓腰曲背,是個隨時隨刻便能一命嗚呼的糟老頭子,說甚麼護送自己和師姊,只怕一路之上還要照料他呢,何況韋小寶不去,早已好生失望,不悅之意忍不住便在臉上流露了出來。

  方怡卻道:「煩勞徐老爺子大駕,可實在不敢當,只須勞駕給雇一輛大車,我們自己上路好了。我們的傷也沒甚麼大不了,實在不用費神。」

  徐天川笑道:「方姑娘不用客氣。韋香主既有命令,我說甚麼要奉陪到底。兩位姑娘武藝高強,原不用老頭兒在旁惹厭,『護送』兩字,老頭兒實在沒這個本領。但跑腿打雜,侍候兩位姑娘住店、打尖、雇車、買物,那倒是拿手好戲,免得兩位姑娘一路之上多費口舌,對付騾夫、車夫、店小二這等人物。」

  方怡見難再推辭,說道:「徐老爺子這番盛意,不知如何報答才好。」

  徐天川哈哈大笑,道:「報甚麼答?不瞞兩位姑娘說,我對咱們這位韋香主,心中佩服得了不得,別瞧他年紀輕輕,實在是神通廣大。他既救了我老命,昨天又給老頭子出了胸中一口惡氣,我心中正在嘀咕,怎生想法子好好給他辦幾件事才好,那想他今天就交給了我這一件差使。兩位姑娘就算不許我陪著,老頭兒也只好不識相,一路之上做個先行官,逢山開路,遇水搭橋,侍候兩位平安到達石家莊。別說從北京到石家莊只幾天路程,韋香主倘若吩咐老頭兒跟隨兩位上雲南去,那也是說去便去,送到為止。」

  沐劍屏見到他模樣雖然猥瑣,說話倒很風趣,問道:「他昨天給你出了甚麼氣?昨天,他……他不是在皇宮裏麼?」

  徐天川笑道:「吳三桂那奸賊手下有個狗官,叫做盧一峰。他將老頭兒拿了去,拷打辱罵,還拿張膏藥封住我的嘴巴,幸得令兄派人救了我出來。韋香主答應我說,他定當叫人打斷這狗官的雙腿。我想吳三桂的狗兒子這次來京,手下帶的能人極多。盧一峰這廝上次吃過我苦頭,學了乖,再也不敢獨自出來,咱們要報仇,可不這麼容易。那知道昨天我在西城種德堂藥材鋪,見到一個做跌打醫生的朋友,說起平西王狗窩裏派人抬了一個狗官,到處找跌打醫生。事情可也真奇怪,跌打醫生找了一個又一個,一共找了二三十人,卻又不讓醫治,只是跟他們說,這狗官名叫盧一峰,胡塗混蛋,平西王的狗兒子親自拿棍子打斷了他的一雙狗腿,要他痛上七日七夜,不許醫治。」

  方怡和沐劍屏都十分奇怪,問韋小寶:「那是甚麼道理?」韋小寶道:「這狗官得罪了徐三哥,自然要叫他多吃點兒苦頭。」沐劍屏道:「平西王狗窩裏的人,卻幹麼又將他抬來抬去,好讓眾人得知?」韋小寶道:「吳應熊這小子是要人傳給我聽,我叫他打斷這狗官的腿,他已辦妥了。」沐劍屏更是奇怪,問道:「他又為甚麼要聽你的話?」韋小寶微笑道:「我胡說八道,騙了他一番,他就信啦。」

  徐天川道:「我本想趕去將他斃了,但想這狗官給人抬著遊街示眾,斷了兩條腿又不許醫治,如去殺了他,反倒便宜了這廝。昨天下午我親眼見到了他,一條狗命十成中倒已去了九成,褲管捲了起來,露出兩條斷腿,又腫又紫,痛得只叫媽。兩位姑娘,你說老頭兒心中可有多痛快?」

  這時高彥超已雇了三輛大車,在門外等候。他也是天地會中的得力人物,但會中規矩,大家幹的是殺頭犯禁之事,如非必要,越少露相越好,是以也沒給方、沐二人引見。

  韋小寶尋思:「我包袱之中一共已有五部四十二章經,這些書有甚麼用,我是一點也不知道,但這許多人拚了性命偷盜搶奪,其中一定大有緣故,帶在身上趕路,可別失落了。」沉吟半晌,有了計較,向高彥超悄悄的道:「高大哥,我在宮裏有個要好兄弟,給韃子侍衛們殺了,我帶了他骨灰出來,要好好給他安葬。請你即刻差人去買口棺木。」

  高彥超答應了,心想韋香主的好友為韃子所殺,那必是反清義士,親自去選了一口上好柳州木棺材。他知道這位韋香主手面甚闊,將他所給的三百兩銀子使得只剩下三十幾兩,除了棺木之外,其他壽衣、骨灰罈、石灰、綿紙、油布、靈牌、靈幡、紙錢等物一應俱全,盡是最佳之物,又替方沐二女買了改換男裝的衣衫鞋帽,途中所用的乾糧點心,還叫了一名仵作、一名漆匠。待得諸物抬到,韋小寶和二女都已睡了兩個時辰。

  韋小寶先行換了常人裝束,心道:「我奉旨到五台山公幹,這可有得忙了,怎麼還有時候練武功?師父這部武功秘訣,可別給人偷了去。」當下將五部經書連同師父所給的武功秘訣,用油布一層一層的包裹完密,到灶下去捧了一大把柴灰,放在骨灰罈中,心想:「最好棺材之中放一具真的屍首,那麼就算有人開棺查檢,也不會起疑。只不過一時三刻,也找不到個壞人來殺了。」於是蘸些清水,抹在眼中臉上,神情悲哀,雙手捧了油布包和骨灰罈,走到後廳,將包裹和骨灰罈放入棺材,跪了下來,放聲大哭。

  徐天川、高彥超,以及方沐二女都已候在廳上,見他跪倒痛哭,那有疑心,只道確是他好友的骨灰,也都跪倒行禮。韋小寶見過死者家人向弔祭者還禮的情形,搶到棺木之側,跪下向四人磕頭還禮。眼看仵作放好綿紙、石灰等物,釘上了棺蓋。漆匠便開始油漆。

  高彥超問道:「這位義士尊姓大名,好在棺木上漆書他的名號。」韋小寶道:「他……他……」抽抽噎噎的不住假哭,心下尋思,說道:「他叫海桂棟。」那是將海大富、小桂子、瑞棟三人的名字各湊一字,心道:「我殺了你們三人,現下向你們磕頭行禮,焚化紙錢給你們在陰世使用,你們三個冤鬼,總不該纏上我了罷?」

  沐劍屏見他哭得悲切,勸慰道:「滿清韃子殺死我們的好朋友,總有一日要將他們殺得乾乾淨淨,給好朋友報仇雪恨。」韋小寶哭道:「韃子自然要殺,這幾位好朋友的仇,卻是萬萬報不得的。」沐劍屏睜大了一雙秀目,怔怔的瞧著他,心想:「為甚麼報不得?」

  ***

  四人休息了一會,和高彥超作別上道。韋小寶道:「我送你們一陣。」方沐二女臉上均有喜色。

  二女坐了一輛大車,韋小寶和徐天川各坐一輛。三輛大車先出東門,向東行了數里,這才折而向南。又行得七八里,來到一處鎮甸,徐天川吩咐停車,說道:「送君千里,終須一別,天色已經不早,咱們在這裏喝杯茶,這就分手罷!」

  走進路旁一間茶館,店伴泡上茶來,三名車夫坐了另一桌。

  徐天川心想韋香主他們三人必有體己話要說,背負著雙手,出去觀看風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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