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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八


  陶宮娥道:「我一出宮,便見到那三名侍衛,已然改了裝束,背負包袱,各牽馬匹,顯然是有遠行。」韋小寶「啊」了一聲,伸左足向一具死屍踢了一腳,道:「便是這三位開黑店的朋友了?」陶宮娥微笑道:「那可得多謝這三個朋友,若不是他們引路,我怎又找得到你?誰料得到你會繞道向西?他們出城西行,一路上打聽,可見到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單身上道,果然是奉太后之命拿你。傍晚時分,他們查到了這裏,我也就跟到了這裏。」

  韋小寶心下感激,道:「若不是姑姑相救,此刻我連閻羅王的問話也答不上來啦。他問:『韋小寶,你怎麼死的?』我只好說說:『回大王:胡裏胡塗,莫名其妙!』」

  陶宮娥在深宮住了數十年,平時極少和人說話,聽韋小寶說話有趣,笑道:「這孩子!閻羅王定說:『拉下去打!』」韋小寶笑道:「可不是麼?閻羅老爺鬍子一翹,喝道:『活著胡裏胡塗,莫名其妙,也就罷了,怎麼死了也胡裏胡塗?我這裏倘若都是胡塗鬼,我豈不變成了胡塗閻羅王?』」兩人都哈哈大笑起來。韋小寶問道:「姑姑,後來怎樣?」

  陶宮娥道:「我聽他們在灶下低聲商議,一人說:『太后聖諭,這小鬼能活捉最好,否則就一刀殺了,可是他身上攜帶的東西,盡數得帶回去呈繳,一件也不許短少。』另一人道:『這小鬼膽敢偷盜太后日日念誦的佛經,當真活得不耐煩了,難怪太后生氣。太后吩咐,最要緊的就是那幾部佛經。』小兄弟,你當真拿了太后的佛經麼?是你們總舵主叫你拿的,是不是?」說著目不轉瞬的凝視著他。

  韋小寶突然明白:「是了,她在太后房中找尋的,正是這幾部四十二章經。」臉上裝作迷惘一片,說道:「甚麼佛經?我們總舵主不拜菩薩。我從來沒見他念過甚麼經。」

  陶宮娥武功雖高,但自幼便在禁宮,於人情世故所知極少。兩人雖然同在皇宮,韋小寶日日和皇帝、太后、王公大官、侍衛太監見面,時時刻刻在陰謀奸詐之間打滾,練得機伶無比,周身是刀;陶宮娥卻只和兩名老宮女相伴,一年之間也難得說上幾十句話,此外甚麼人也不見。兩人機智狡獪之間的相差,比之武功間的差距尤遠。她見韋小寶天真爛漫,心想:「我剛救了他性命,他心中對我感激之極,小孩子又會說甚麼假話?何況我已親自查過他的包袱?」點了點頭,道:「我見他們打開你的包袱細查,見到許多珠寶,又有幾十萬兩銀子的銀票,好生眼紅,商量著如何分贓。我聽著生氣,便進來一起都料理了。」

  韋小寶罵道:「他媽的,原來太后這老婊子知道我有錢,派了侍衛來謀財害命。又下蒙汗藥,又開黑店,這老婊子淨幹下三濫的勾當,真不是東西。」

  陶宮娥道:「那倒不是的。太后要的只是佛經,不是珠寶銀子。那幾部佛經事關重大,我想會不會你交了給徐天川和那兩位姑娘,帶到石家莊去收藏?心想敵人已除,就讓你多休息一會。當下騎了馬向南趕去,在一家客店外找到了他們的大車,本想悄悄的查上一查,可是這位『八臂猿猴』機警之至,我一踏上屋頂,他就知道了,說不得,只好再動一次手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他不是你對手。」

  陶宮娥道:「我本不想得罪你們天地會,可是沒法子。我將他點倒後,說了許多道歉的話,請他別生氣。小兄弟,下次你見到他,再轉言幾句,說我實在是出於無奈。我在他三人的行李之中查了一遍,連那輛大車也拆開來查過了,甚麼也沒查到,便解開了他們穴道。趕著騎馬回來。」韋小寶道:「原來我胡裏胡塗,莫名其妙之時,你卻去辦了這許多事。陶姑姑,你怎麼知道我是天地會的?」陶宮娥微笑道:「我給你們趕了這半天車,怎會聽不到你們說話?你小小年紀便做了青木堂香主,這在天地會中是挺大的職份,是不是?」

  韋小寶甚是得意,笑道:「也不算小了。」

  陶宮娥沉吟半晌,問道:「你跟隨皇帝多時,可曾聽到他說起過甚麼佛經的事?」

  韋小寶道:「說起過的。太后和皇上好像挺看重這些勞什子的佛經。其實他媽的有甚麼用?太后做人這樣壞,就算一天念一萬遍阿彌陀佛,菩薩也不會保祐……」陶宮娥不等他說完,忙問:「他們說些甚麼?」韋小寶道:「皇上派我跟索額圖大人到鰲拜府裏查抄,叮囑我一定要抄到兩部四甚麼經,好像有個『二』字,又有個『十』字的。」

  陶宮娥臉上露出十分興奮之情,道:「對,對!是四十二章經,你抄到了沒有?」

  韋小寶道:「我瞎字不識,知道他甚麼四十二章經,五十三章經?後來索大人找到了,我拿去交給太后。她歡喜得很,賞了我許多糖果糕餅,他媽的,老婊子真小氣,不給金子銀子,當我小孩子哄,只給我糖果糕餅。早知她這樣壞,那兩部經書我早丟在御膳房灶裏,當柴燒了……」

  陶宮娥忙道:「燒不得,燒不得!」韋小寶笑道:「我也知燒不得,皇上一問索大人,西洋鏡就拆穿了。」陶宮娥沉吟道:「這樣說來,太后手裏至少有兩部四十二章經?」韋小寶道:「恐怕有四部。」陶宮娥道:「有四部?你……你怎麼知道?」韋小寶道:「前天晚上我躲在她床底下,聽她跟那個男扮女裝的宮女說起,她本來就有一部,從鰲拜家裏抄去了兩部,她又差御前侍衛副總管瑞棟,在一個甚麼旗主府中又去取了一部來。」

  陶宮娥道:「正是,是從鑲藍旗旗主府裏取來的。那麼她手裏共有四部了,說不定有五部、六部。」站了起來走了幾步,說道:「這些經書十分要緊,小兄弟,我真盼你能助我,將太后那幾部四十二章經都盜了出來。」韋小寶沉吟道:「老婊子如果傷重,終於活不成,這幾部經書,恐怕會帶到棺材裏去。」陶宮娥道:「不會的,決計不會。我卻擔心神龍教教主棋高一著,捷足先得,這就糟了。」

  「神龍教教主」這五字,韋小寶卻是第一次聽見,問道:「那是甚麼人?」

  陶宮娥不答他的問話,在房中踱步兜了幾個圈子,見窗紙漸明,天色快亮,轉過身來,道:「這裏說話不便,唯恐隔牆有耳,咱們走罷!」將三具屍首提到客店門外,放入大車。這三人都是給她用重手震死,並未流血,倒十分乾淨,說道:「店主人和你的車夫都給他們綁著,讓他們自行掙扎罷。」和韋小寶並坐在車夫位上,趕車向西。

  行得七八里,天已大明,陶宮娥將三具屍首丟在一個亂墳堆裏,拿幾塊大石蓋住了,回到車上,說道:「咱們在車上一面趕路,一面說話,不怕給誰聽了。」

  韋小寶笑道:「也不知道車子底下有沒有人。」陶宮娥一驚,說道:「對,你比我想得周到。」一揮鞭子,馬鞭繞個彎兒,刷的一聲,擊到車底。她連擊三記,確知無人,笑道:「這些江湖上防人的行徑,我可一竅不通。」韋小寶道:「那我更是半竅不通了。你總比我行些,否則昨兒晚便救不了我。」

  這時大車行在一條大路之上,四野寂寂。陶宮娥緩緩的道:「你救過我性命,我也救過你性命,咱們算得是生死患難之交。小兄弟,按年紀說,我做得了你娘,承你不棄,叫我一聲姑姑,你肯不肯真的拜我為姑母,算是我的姪兒?」

  韋小寶心想:「做姪兒又不蝕本,反正姑姑早已叫了。」忙道:「那好極了。不過有一件事說來十分倒霉,你一知道之後,恐怕不要我這個姪兒了。」陶宮娥問道:「甚麼事?」韋小寶道:「我沒爹爹,我娘是在窯子裏做婊子的。」

  陶宮娥一怔,隨即滿臉堆歡,喜道:「好姪兒,英雄不怕出身低。咱們太祖皇帝做過和尚,做過無賴流氓,也沒甚麼相干。你連這等事也不瞞我,足見你對姑姑一片真心,我自然也是甚麼都不瞞你。」

  韋小寶心想:「我娘做婊子,茅十八茅大哥是知道的,終究瞞不了人。要騙出人家心裏的話,總得把自己最見不得人的事先抖了出來。」當即躍下地來,跪倒磕頭,說道:「姪兒韋小寶,拜見我的親姑姑。」

  陶宮娥數十年寂居深宮,從無親人,連稍帶情誼的言語也沒聽過半句,忽聽韋小寶叫得如此親熱,不由得心頭一酸,忙下車扶起,笑道:「好姪兒,從此之後,我在這世上多了個親人……」說到這裏,忍不住流下淚來,一面笑,一面拭淚,道:「你瞧,這是大喜事,你姑姑卻流起眼淚來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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