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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五


  康熙提刀又在屍首上剁上一陣,一時氣憤難禁,便欲傳呼侍衛,將太后看押起來審問,轉念一想:「父皇未死,卻在五台山出家,這是何等大事?一有洩漏,天下官民群相聳動,我可萬萬鹵莽不得。」說道:「小桂子,明兒一早,我便跟你去五台山查明真相。」

  韋小寶應道:「是!」心中大喜,得和皇帝同行,到五台山去走一遭,比之悶在北京城裏自是好玩得多了。

  但康熙可遠比韋小寶見識明白,思慮周詳,隨即想到皇帝出巡,十分隆重,至少也得籌備布置好幾個月,沿途百官預備接駕保護,大費周章,決不能說走便走;又想自己年幼,親政未久,朝中王公大臣未附,倘若太后乘著自己出京之機奪政篡權,廢了自己,另立新君,卻是可慮;又如父皇其實已死,或者雖然尚在人世,卻不在五台山上,自己大張旗鼓的上山朝見,要是未能見到,不但為天下所笑,抑且是貽譏後世。

  他想了一會,搖頭道:「不行,我不能隨便出京。小桂子,你給我走一遭罷。」韋小寶頗感失望,道:「我一個人去?」康熙道:「你一個人去。待得探查明白,父皇確是在五台山上,我在京裏又布置好了對付那賤人的法子,咱二人再一同上山,以策萬全。」

  韋小寶心想皇帝既決定對付太后,自己去五台山探訪,自是義不容辭,說道:「好,我就去五台山。」

  康熙道:「我大清的規矩,太監不能出京,除非是隨我同去。好在你本來不是太監。小桂子,你以後不做太監了,還是做侍衛罷。不過宮裏朝裏的人都已認得你,忽然不做太監,大家會十分奇怪。嗯,我可對人宣稱,為了擒拿鰲拜,你奉我之命,假扮太監,現下元兇已除,自然不能老是假扮下去。小桂子,將來你讀點書,我封你做個大官兒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好啊!只不過我一見書本子就頭痛。我少讀點書,你封我的官兒,也就小些兒好了。」

  康熙坐在桌前,提起筆來,給父皇寫信,稟明自己不孝,直至此刻方知父皇尚在人世,心中歡喜逾恆,即日便上山來,恭迎聖駕回宮,重理萬民,而兒子亦得重接親顏,寫得幾行字,忽想:「這封信要是落入旁人手中,那可大大不妥。小桂子倘若給人擒獲或者殺死,這信就給人搜去了。」

  他拿起了那頁寫了半張的信紙,在燭火上燒了,又提筆寫道:

  「敕令御前侍衛副總管欽賜黃馬褂韋小寶前赴五台山一帶公幹,各省文武官員受命調遣,欽此。」

  寫畢,蓋了御寶,交給韋小寶,笑道:「我封了你一個官兒,你瞧瞧是甚麼。」

  韋小寶睜大了眼,只識得自己的名字,和「五、一、文」三個字,一共六個字,而「韋」字和「寶」字也是跟「小」字上下相湊才識得的,要是分開,就認不準了,搖頭道:「不識得是甚麼官。是皇上親封的,總不會是小官罷?」

  康熙笑著將那道敕令讀了一遍。韋小寶伸了伸舌頭,道:「是御前侍衛副總管,厲害,厲害,還賞穿黃馬褂呢。」康熙微笑道:「多隆雖是總管,可沒黃馬褂穿。你這事如能辦得妥當,回宮後再升你的官。只不過你年紀太小,官兒太大了不像樣,咱們慢慢的來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官大官小,我也不在乎,只要常常能跟你見面,那就很好了。」

  康熙又喜又悲,說道:「你此去一切小心,行事務須萬分機密。這道敕令,如不是萬不得已,不可取出來讓人見到。這就去罷!」

  ***

  韋小寶向康熙告別,見東方已現出魚肚白,回到屋裏,輕輕開門進去。

  方怡並沒睡著,喜道:「你回來了。」韋小寶道:「萬事大吉,咱們這就出宮去罷。」沐劍屏迷迷糊糊的醒轉,道:「師姊很是擔心,怕你遇到危險。」韋小寶笑問:「你呢?」沐劍屏道:「我自然也擔心。你沒事罷?」韋小寶道:「沒事,沒事。」

  只聽得鐘聲響動,宮門開啟,文武百官便將陸續進宮候朝。韋小寶點燃桌上蠟燭,察看二人裝束並無破綻,笑道:「你二人生得太美,在臉上擦些泥沙灰塵罷。」沐劍屏有些不願意,但見方怡伸手在地下抹了塵土往臉上搽去,也就依樣而為。韋小寶將從太后床底盜來的三部經書也包入包袱,摸出那枝銀釵,遞給方怡,說道:「是這根釵兒罷?」

  方怡臉上一紅,慢慢伸手接過,說道:「你干冒大險,原來……原來是去為我取這根釵兒。」心中一酸,眼眶兒紅了,將頭轉了過去。

  韋小寶笑道:「也沒甚麼危險。」心想:「這叫做好心有好報,不去取這根釵兒,撈不到一件黃馬褂。」

  他帶領二人,從禁宮城後門神武門出宮。其時天色尚未大亮,守門的侍衛見是桂公公帶同兩名小太監出宮,除了巴結討好,誰來多問一句?

  方怡出得宮來,走出十餘丈後,回頭向宮門望了一眼,百感交集,真似隔世為人。

  韋小寶在街邊雇了三頂小轎,吩咐抬往西長安街,下轎另雇小轎,到天地會落腳處兩條胡同外下轎,說道:「你們沐王府的朋友,昨天都出城去了。我得跟朋友商議商議,且看送你們去那裏。」他做了欽賜黃馬褂的御前侍衛副總管,自覺已成了大人,加之有欽命在身,去查一件天大的大事,突然收起了油腔滑調,再者師父相距不遠,可也不敢放肆。

  方怡問道:「你……你今後要去那裏?」韋小寶道:「我不敢再在北京城多耽,走得越遠越好,要等到太后死了,事平之後,才敢回來。」方怡道:「我們在河北石家莊有個好朋友,你……你如不嫌棄,便同……同去暫避一時可好?」沐劍屏道:「好啊,你是我們的救命恩人,大家是自己人。三個人一起趕路,也熱鬧些。」兩人凝望著他,均有企盼之意,沐劍屏顯得天真熱切,方怡則微含羞澀。

  韋小寶如不是身負要務,和這兩個俏佳人結伴同行,長途遨遊,原是快活逍遙之極,此刻卻不得不設法推託,說道:「我還答應了朋友去辦一件要緊事,這時候不能就去石家莊。你們身上有傷,兩個姑娘兒家趕路不便,我得拜託一兩個靠得住的朋友,護送你們前去。咱們且歇一歇,吃飽了慢慢商量。」

  當下來到天地會的住處。守在胡同外的弟兄見到是他,忙引了進去。高彥超迎了出來,見他帶著兩名小太監,甚是詫異。韋小寶在他耳邊低聲道:「是沐家小公爺的妹子,還有一個是她師姊,我從宮裏救出來的。」

  高彥超請二女在廳上就坐,奉上茶來,將韋小寶拉在一邊,說道:「總舵主昨晚出京去了。」韋小寶大喜,他一來實在怕師父查問武功進境,二來又不知是否該將康熙所命告知,聽說已然離京,心頭登時如放下一塊大石,臉上卻裝作失望之極,頓足道:「這……這……這……唉,師父怎地這麼快就走了?」

  高彥超道:「總舵主吩咐屬下轉告韋香主,說他老人家突然接到台灣來的急報,非趕回去處理不可。總舵主要韋香主一切小心,相機行事,宮中如不便再住,可離京暫避,又說要韋香主勤練武功,韋香主身上的傷毒不知已全清了沒有,如果身子不妥,務須急報總舵主知道。」韋小寶道:「是。師父惦記我的傷勢武功,好教人心中感激。」他這兩句話倒是不假,聽得師父在匆忙之際還是記掛著自己身子,確是感念,又問:「台灣出了甚麼事?」

  高彥超道:「聽說是鄭氏母子不和,殺了大臣,好像生了內變。總舵主威望極重,有甚麼變亂,他老人家一到必能平息,韋香主不必憂慮。李大哥、關夫子、樊大哥、風大哥、玄貞道長他們都跟著總舵主去了。徐三哥和屬下留在京裏,聽由韋香主差遣。」

  韋小寶點點頭,說道:「你叫人去請徐三哥來。」心想「八臂猿猴」徐天川武功既高,人又機警,而且是個老翁,護送二女去石家莊最好不過。又想:「台灣也是母子不和,殺人生事,倒跟北京的太后、皇帝一樣。」

  他回到廳上,和方沐二人同吃麵點。沐劍屏吃得小半碗麵,便忍不住問道:「你當真不能和我們同去石家莊嗎?」韋小寶向方怡瞧去,見她停箸不食,凝眸相睇,目光中殊有殷切之意,不由得胸口一熱,便想要二女跟著自己去五台山,但隨即心想:「我去辦的是何等大事?帶著這兩個受傷的姑娘上道,礙手礙腳,受人注目,那是萬萬不可。」嘆了口氣,道:「我事了之後,便到石家莊來探望。你們的朋友住在那裏?叫甚麼名字?」

  方怡慢慢低下頭去,用筷子挾了一根麵條,卻不放入口裏,低聲道:「那位朋友在石家莊西市開一家騾馬行,他叫『快馬』宋三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『快馬』宋三,是了,我一定來探望你們。」臉上現出頑皮神色,輕聲道:「我又怎能不來?怎捨得這一對羞花閉月的大老婆、小老婆?」

  沐劍屏笑道:「乖不了半天,又來貧嘴貧舌了。」方怡正色道:「你如真當我們是好朋友,我們……我們天天盼望你來。要是心存輕薄,不尊重人,那……那也不用來了。」韋小寶碰了個釘子,微覺無趣,道:「好啦,你不愛說笑,以後我不說就是。」方怡有些歉然,柔聲道:「就是說笑,也有個分寸,也得瞧時候,瞧地方。你……你生氣了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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