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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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韋小寶道:「就只怕太后不願意。她一直瞞著你,這中間是有重大緣故的。」康熙道:「不錯,那是甚麼緣故?」他一聽到父親未死,喜悅之情充塞胸臆,但稍一凝思,無數疑竇立即湧現。韋小寶道:「宮中大事,我甚麼都不明白,只能將太后和海大富的對答,據實說給你聽。」康熙道:「是,是!快說,快說。」 聽韋小寶說到端敬皇后和孝康皇后如何為人所害,康熙跳起身來,叫道:「你……你說孝康皇后,是……是給人害死的?」韋小寶見他神色大變,雙眼睜得大大的,臉上肌肉不住牽動,不禁害怕,顫聲道:「我……我不知道。只聽海大富跟太后是這麼說的。」康熙道:「他們怎地說?你……你再說一遍。」 韋小寶記性甚好,重述那晚太后與海大富的對答,連二人的聲調語氣也都學得極像。 康熙呆了半晌,道:「我親娘……我親娘竟是給人害死的?」韋小寶道:「孝康皇后就是……是……是你的母親?」康熙點了點頭,道:「你說下去,一句也不可遺漏。」心中一酸,淚水涔涔而下。 韋小寶接著述說兇手用「化骨綿掌」先害死端敬皇后的兒子榮親王,再害死端敬皇后和貞妃,順治出家後,太后又害死孝康皇后,殮葬端敬皇后和貞妃的仵作如何奉海大富之命赴五台山稟告順治,順治如何派海大富回宮徹查,直說到太后和海大富對掌。他不敢說海大富是自己所殺,卻說他眼睛瞎了之後,敵不過太后,以致對掌身亡。 康熙定了定神,詳細盤問當晚情景,追查他所聽到的說話,反覆細問,料定韋小寶決無可能捏造此事,抬起頭想了一會,問道:「你為甚麼直到今天,才跟我說?」 韋小寶道:「這件事關涉太大,我那敢亂說?可是明天我要逃出宮去,再也不回來了,想到你孤身在宮中極是危險,可不能再瞞。」康熙道:「你為甚麼要出宮?怕太后害你?」韋小寶道:「我跟你說,今晚死在慈寧宮的那個宮女,是個男人,是太后的師兄。」 太后宮中的宮女竟然是個男人,此事自然匪夷所思,但康熙這晚既聽到自己已死的父皇竟然未死,而母親又是為一向端莊慈愛的太后所暗殺,再聽到一個宮女是男人假扮,已絲毫不以為奇,何況眼前這個小太監也就是假扮的,問道:「你又怎麼知道?」 韋小寶道:「那晚我聽到了太后跟海大富的說話後,太后一直要殺我滅口。」當下將太后如何派遣瑞棟、柳燕,以及眾太監先後來加害自己等情一一說了,又說到在慈寧宮中聽到一個男子和太后對答,兩人爭鬧起來,那男子假扮的宮女為太后所殺,太后卻也受了傷。他這番說話當然不盡不實,既不提到陶宮娥,也不說自己殺了瑞棟和柳燕,偷了幾部四十二章經等情。 康熙沉吟道:「這人是太后的師兄?聽他口氣,似乎太后尚受另一人的挾制,那會是甚麼人?難道……難道這人知道太后寢殿中有個假宮女,因此……」韋小寶聽他言語涉及太后的「姦情」,不敢接口,只搖了搖頭,過了一會,才道:「我也想不出。」 康熙道:「傳多隆來。」 韋小寶答應了,心想:「皇帝要跟太后翻臉,叫多隆捉拿老婊子來殺頭?我到底是快快逃走好呢?還是留著再幫他?」 多隆正自憂心如焚,宮裏接連出事,自己脖子上的腦袋就算不搬家,腦袋之上的帽子、帽子之上的頂子,總是大大的不穩,聽得皇帝傳呼,忙趕進乾清宮來。康熙吩咐道:「慈寧宮沒甚麼事,你立即撤去慈寧宮外所有侍衛。太后說聽到侍衛站在屋外,心裏就煩得很。」多隆見皇上臉色雖然頗為古怪,卻沒半句責備的言語,心中大喜,忙磕了頭出去傳令。 康熙又將心中諸般疑團,細細詢問韋小寶,過了良久,料知眾侍衛已撤,說道:「小桂子,我和你夜探慈寧宮。」 韋小寶道:「你親自去探?」康熙道:「正是!」一來事關重大,不能單是聽了一個假冒小太監的一面之辭,便對撫育自己長大的母后心存懷疑;二來「犯險夜探」,那是學武之人非做不可之事,有此機會,如何可以輕易放過?自己是皇帝,不能出宮一試身手,在宮裏做一下「夜行人」,卻也是聊勝於無。只不過下旨先令慈寧宮守衛盡數撤走,自己再去「夜探」,未免不合「武林好手」的身分而已。 韋小寶道:「太后已將她師兄殺了,這會兒正在安睡養傷,只怕探不到甚麼。」 康熙道:「沒有探過,怎知探不到甚麼?」當即換上便裝,腳下穿了薄底快靴,便是當日跟韋小寶比武的那一身裝束,從床頭取過一柄腰刀,懸在腰間,從乾清宮側門走了出去。 眾侍衛、太監正在乾清宮外層層守衛,一見之下,慌忙跪下行禮。康熙喝令:「大家站住,誰也不許亂動。」這是皇帝聖旨,誰敢有違?二百餘名侍衛和太監就此直挺挺的站在原地,一動也不敢動。 *** 康熙帶著韋小寶,來到慈寧宮花園,見靜悄悄的已無一人。 他掩到太后寢殿窗下,俯耳傾聽,只聽得太后不住咳嗽,霎時之間,心中思湧如潮,又是悲苦,又是煩躁,聽著太后的咳嗽聲音,既想衝進去摟著她痛哭一場,又想扠住她脖子厲聲質問,到底父皇和自己親生母后是怎樣了?他一時盼望小桂子所說的全是假話,又盼望他所說的絲毫不假。他不住發抖,寒毛直豎,涼意直透骨髓。 太后房中燭火未熄,忽明忽暗映著窗紙。過了一會,聽得一個宮女的聲音道:「太后,縫好了。」太后「嗯」了一聲,說道:「把這宮女……宮女的死屍,裝……裝在被袋裏。」那宮女道:「是。那太監的死屍呢?」太后怒道:「我只叫你裝那宮女,你……你又管甚麼太監?」那宮女忙道:「是!」接著便聽到物件在地下拖動之聲。 康熙忍耐不住,探頭去窗縫中張望,可是太后寢殿窗房的所有縫隙均用油灰塞滿,連一條細縫也沒有。他往日曾聽韋小寶說過江湖上夜行人的行事訣竅和禁忌,那都是轉述茅十八從揚州來到北京之時一路上所說的。此時窗戶無縫,正中下懷,當下伸指沾了唾液,輕輕濕了窗紙,指上微微用力,窗上便破了個小孔,卻無半點聲息。 他就眼張去,見太后床上錦帳低垂,一名年輕宮女正在將地下一具屍首往一隻大布袋中塞去,屍首穿的是宮女裝束,可是頭頂光禿禿地一根頭髮也無。那宮女將屍首塞入袋中,拾起地下的一團假髮,微一遲疑,也塞進了布袋,低聲道:「太后,裝……裝好啦!」 太后道:「外邊侍衛都撤完了?我好像聽到還有人聲?」那宮女走到門邊,向外一張,說道:「沒人了。」太后道:「你把口袋拖到荷花塘邊,在袋裏放四塊大石頭,用……用繩子……咳……咳……將袋口紮住了,然後……然後……咳咳……把袋子推落塘裏。」那宮女道:「是。」聲音發抖,顯得很是害怕。太后道:「袋子推下池塘之後,多扒些泥土拋在上面,別讓人瞧見。」那宮女又應道:「是。」拖著袋子,出房走向花園。 康熙心想:「小桂子說這宮女是個男人,多半不錯。這中間若不是有天大隱情,太后何必要沉屍入塘,滅去痕跡?」見韋小寶便站在身邊,不自禁的伸出手去,握住了他手。兩人均覺對方手掌又濕又冷。 過了一會,聽得撲通一聲,那裝屍首的布袋掉入了荷塘,跟著是扒土和投擲泥土入塘的聲音,又過一會,那宮女回進寢殿。韋小寶早就認得她聲音,便是那小宮女蕊初。 太后問道:「都辦好了?」蕊初道:「是,都辦好了。」太后道:「這裏本來有兩具屍首,怎麼另一具不見了?明天有人問起,你怎麼說?」蕊初道:「奴才……奴才甚麼也不知道。」太后道:「你在這裏服侍我,怎會甚麼也不知道?」蕊初道:「是,是!」太后怒道:「甚麼『是,是』?」 蕊初顫聲道:「奴才見到那死了的宮女站起身來,原來她只是受傷,並沒有死。她慢慢的……慢慢的走出去。那時候……那時候太后正在安睡,奴才不敢驚動太后,眼見那個宮女走出了慈寧宮,不知道……不知道到那裏去啦。」太后嘆了口氣,說道:「原來這樣,阿彌陀佛,她沒死,自己走了,那倒好得很。」蕊初道:「正是,謝天謝地,原來她沒死。」 *** 康熙和韋小寶又待了一會,聽太后沒再說話,似已入睡,於是悄悄一步步的離開,回到乾清宮。只見一眾侍衛太監仍是直挺挺的站著不動。康熙笑道:「大家隨便走動罷!」他雖笑著說話,笑聲和話聲卻甚為乾澀。 回入寢宮,他凝視韋小寶,良久不語,突然怔怔的掉下淚來,說道:「原來太后……太后……」韋小寶也不知說甚麼話好。 康熙想了一會,雙手一拍,兩名侍衛走到寢殿門口。康熙低聲道:「有一件機密事情,差你二人去辦,可不能洩漏出去。慈寧宮花園的荷塘中,有一隻大口袋,你二人去抬了來。太后正在安睡,你二人倘若發出半點響聲,吵醒了太后,那就自己割了腦袋罷。」兩人躬身答應而去。康熙坐在床上,默不作聲,反覆思量。 隔了好半晌,終於兩名侍衛抬了一隻濕淋淋的大布袋,來到寢殿門外。 康熙道:「可驚醒了太后沒有?」兩名侍衛齊道:「奴才們不敢。」康熙點了點頭,道:「拿進來!」兩名侍衛答應了,將布袋拿進屋來。康熙道:「出去罷!」 韋小寶等兩名侍衛退出寢殿,帶上了門,上了閂,便解開布袋上的繩索,將屍首拖了出來。見屍首臉上鬍子雖剃得極光,鬚根隱約可見,喉頭有結,胸口平坦,自是個男子無疑。這人身上肌肉虬結,手指節骨凸起,純是一副久練武功的模樣。看來此人假扮宮女、潛伏宮中只是最近之事,否則以他這副形相,連做男人也是太醜,如何能假扮宮女而不給發覺? 康熙拔出腰刀,割破此人的褲子,看了一眼之後,惱怒之極,連揮數刀,將他腰胯之間斬得稀爛。 韋小寶道:「太后……」康熙怒道:「甚麼太后?這賤人逼走我父皇,害死我親娘,穢亂宮廷,多行不義。我……我要將她碎屍萬段,滿門抄斬。」韋小寶吁了口長氣,登時放心:「皇上不再認她是太后,這老婊子不論做甚麼壞事,給我知道了,他也不會殺我滅口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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