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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九


  康親王本是戰將,從關外直打到中原,府中兵刃一應俱全。一聲呼喚,眾侍從登時去搬了一大堆兵器出來,長長短短,都放在那十六名侍從面前。

  齊元凱邀集了十四名武師,卻要神照率領。神照要掙回面子,只客氣了幾句,便不再推辭,心想:「好歹也要砍傷幾個南蠻子,出一口胸中惡氣。」甚麼平西王世子是客、須得顧全他的臉面等等,早已全然置之腦後。這時神照、齊元凱等人的兵刃,也已由手下拿到了廳上。神照雙掌之間倒挾兩柄青鋼戒刀,向康親王一席合十行禮。

  康親王等微微欠身,頷首還禮。

  韋小寶心下得意:「他媽的,這些人個個武藝高強,是江湖上大有來頭的人物,卻要向老子行禮。老子大模大樣的坐著,點一點頭就算了事,可比他們威風十倍了。」

  神照轉過身來,大聲道:「雲南來的朋友,挑兵刃罷!」先前接過他五招的高身材漢子說道:「我們奉有平西王將令,在北京城裏,決不和人動手。」神照道:「別人鋼刀砍到頭上,難道也不還手?別人要砍下你們的腦袋,你們只是伸長了脖子?還是將腦袋縮進了脖子去?」此言一出,平西王府的眾隨從均有怒色。說他們將腦袋縮進脖子,自是罵他們為烏龜了。那為首的長身漢子卻仍淡淡的道:「平西王軍令如山。我們犯了將令,回到雲南,一樣也要砍頭。」

  神照道:「好,咱們就試試。」他招了招手,將十五名武師召在大廳一角,低聲商議。神照悄聲道:「咱們將兵刃儘往他們身上要害招呼,瞧他們還不還手?」齊元凱道:「當真傷了人,那可不妥。咱們只是逼他們還手。」另一人道:「大家手下留神些。」神照喝道:「好,動手罷!」一聲長嘯,舞動戒刀,白光閃閃,搶先向平西王府十六名隨從砍殺過去。其餘十五人或使長劍,或挺花槍,或揮鋼鞭,或舉銅鎚,十六般兵刃紛紛使動。

  那十六名隨從竟然挺立不動,雙臂垂下,手掌平貼大腿外側,目光向前平視,對康王府十六名武師的進襲恍若不見。

  那十六名武師眼見對方不動,都要在康親王和眾賓之前賣弄手段,各人施展兵刃上最精熟巧妙的招數,斜劈直刺,橫砍倒打,兵刃反映燭光,十六般兵器舞了開來,呼呼風聲中,組成一張光幕,將十六名隨從圍在垓心。

  眾文官不住說:「小心!小心!」武學之士見這些兵刃每一招都是遞向對方要害,往往只數寸之差,只要多用上半分力氣,立時便送了對方性命,盡皆心驚。

  那十六名隨從向前瞪視,將生死置之度外,對方倘若真要下手,也只好將性命送了。

  神照等人的兵刃越使越快,偶爾兵刃互相撞擊,便火花四濺,叮噹作聲,這一來更增危險。他們雖然無意殺傷平西王的手下,但刀劍鞭鎚互相碰撞,勁力既大,相距又如此之近,反彈出去傷到了人,卻不由自主。

  果然拍的一聲,一柄鐵鐧和另一人的銅鎚相撞,盪了出去,打中一名平西王府隨從的肩頭。跟著有人揮刀斜劈,在一名隨從右臉旁數寸處掠過,旁邊長劍削來,刀劍相交,鋼刀迴轉,砍在那隨從臉上,立時鮮血長流。兩名隨從受傷不輕,仍是一聲不哼,直立不動。

  康親王知道再搞下去,受傷的更多,又見比武不成,有些掃興,叫道:「好武功,好武功!大家收手罷!」

  神照一聲大叫,兩柄戒刀橫掠過去。將一名隨從的帽子劈了下來。餘人跟著學樣,刀槍劍戟,紛紛將眾隨從的帽子擊落。十六人哈哈大笑,收起兵刃,向後躍開。

  韋小寶見那些隨從之中果然有七個是禿頂,頭上亮得發光,不禁拍手大笑,說道:「多總管,你眼光真準,果然是一大批禿……」一句話沒說完,一瞥眼間,只見平西王府的十六名隨從仍是挺立不動,但臉上惱怒之極,眼中如欲噴出火來。

  韋小寶自幼在市井中廝混,自然而然的深通光棍之道,覺得神照這批人做事太不漂亮,沒給人留半分面子。市井間流氓無賴儘管偷搶拐騙,甚麼不要臉的事都幹,但與人爭競,總是留下三分餘地,大江南北,到處皆然。妓院中遇上癡迷的嫖客,將攜來的成萬兩銀子在窯姐兒身上散光,老鴇還是給他幾十兩銀子的盤纏,以免他流落異鄉,若非鋌而走險,便是上吊投河。那也不是這些流氓無賴良心真好,而是免得事情鬧大,後患可慮。

  韋小寶與人賭錢,使手法騙乾了對方的銀錢,倘若贏他一兩,最後便讓他贏回一二錢;倘若贏了一百文,最後總給他翻本贏回一二十文。一來以便下回還有生意,二來教對方不起疑心,又免得他老羞成怒,拔出老拳來打架。他見到平西王府隨從的神情,心下老大過意不去,便即離座走到眾人身前,俯身拾起那長身漢子的帽子,說道:「老兄當真了不起。」雙手捧了,給他戴在頭上。那人躬身道:「多謝!」

  韋小寶跟著將十五頂帽子一頂頂撿起,笑道:「他們這樣幹,豈不是得罪了朋友嗎?」他分不清楚那一頂帽子是誰的,捧在手裏,讓各人取來戴上。

  這些隨從眼見韋小寶坐於本府世子身側,是康親王這次宴請的大貴客,雖然年紀幼小,但席上人人對他十分恭敬,先前已聽人說起,是擒殺鰲拜的桂公公,見他替自己拾帽子,忙請安行禮,連說:「不敢當,折殺小人了!」

  韋小寶對平西王府之人本來毫無好感,原盼吳三桂的手下倒個大霉,但神照等人一再進逼,這些人始終容忍,激發了他鋤強扶弱之意,見他們感激之情十分真誠,心下更喜,轉頭向康親王道:「王爺,向你借幾兩銀子使使。」康親王笑道:「桂兄弟儘管拿去使,五萬兩夠了嗎?」韋小寶笑道:「那用得著這許多?」向王府的一名侍從道:「快去買十六頂最好的帽子來,越快越好!」那侍從答應著去了。吳應熊拱手道:「桂公公愛屋及烏,在下感激不盡。」韋小寶拱手還禮,心道:「甚麼愛屋及烏?及甚麼烏,及你這隻小烏龜嗎?」

  康親王見神照等人削落平西王府眾隨從的帽子,心下也早覺未免過分,生怕得罪了吳應熊,但如出口道歉,又覺不妥。韋小寶這麼一來,深得其心,說道:「來人哪!吳世子的手下,每人賞五十兩銀子。」又想:「單賞對方,豈不教我手下的眾武師失了面子?」又道:「咱們府裏的十六位武師,每人也是五十兩銀子!」大廳之上,歡聲大作。

  索額圖站起身來,給席上眾人都斟了酒,說道:「小王爺,令尊用兵如神,今日一見,果然名不虛傳。令尊軍令森嚴,部屬人人效死,無怪戰無不勝,攻無不克。來來來,大夥兒遙敬平西王一杯!」

  吳應熊急忙站起,舉杯道:「晚生謹代家嚴飲酒,多謝各位厚意。」眾人都舉杯飲乾。吳應熊又道:「家嚴鎮守南疆,邊陲平靖,那是賴聖上洪福,再加朝中王公大臣措置得宜,指導有方。家嚴只是盡忠為皇上效力,秉承朝中各位王公大臣的訓示,不敢偷懶而已。實不敢說有甚麼功勞。」

  酒過數巡,王府侍從已將十六頂帽子買來,雙手捧上,送到韋小寶面前。韋小寶向康親王笑道:「王爺,你府中的師傅們失手打落了人家的帽子,你該賠還一頂新帽子罷!」康親王笑道:「當得,當得,還是桂兄弟想得周到。」吩咐侍從,將帽子給吳應熊的隨從送去。眾隨從接過了,躬身道:「謝王爺,謝桂公公!」將帽子摺好放在懷內,頭上仍是戴著舊帽。康親王和索額圖對望了一眼,知道這些人不換新帽,乃是尊重吳應熊的意思。

  又飲了一會,王府戲班子出來獻技。康親王要吳應熊點戲。吳應熊點了齣「滿床笏」,那是郭子儀做壽,七子八婿上壽的熱鬧戲。郭子儀大富貴亦壽考,以功名令終,君臣十分相得。吳應熊點這齣戲,既可說祝賀康親王,也是為他爹爹吳三桂自況,頗為得體。

  康親王待他點罷,將戲牌子遞給韋小寶,道:「桂兄弟,你也點一齣。」韋小寶不識得戲牌上的字,笑道:「我可不會點了,王爺,你代我點一齣,要打得結棍的武戲。」康親王笑道:「小兄弟愛看武戲,嗯,咱們來一齣少年英雄打敗大人的戲,就像小兄弟擒住鰲拜一樣。是了,咱們演『白水灘』,小英雄十一郎,只打得青面虎落花流水。」

  「滿床笏」和「白水灘」演罷,第三齣是「遊園驚夢」。兩個旦角啊啊啊的唱個不休,韋小寶聽得不知所云,不耐煩起來,便走下席去,見邊廳中有幾張桌子旁已有人在賭錢,有的是牌九,有的是骰子。骰子桌上做莊的是一名軍官,是康親王的部屬,面前已贏了一大堆銀子,見韋小寶走近,笑道:「桂公公,您也來玩幾手?」

  韋小寶笑道:「好!」瞥眼間見吳應熊手下那高個子站在一旁,心中對此人頗有好感,便向他招了招手。那人搶上一步,道:「桂公公有甚麼吩咐?」韋小寶笑道:「賭枱上沒父子,你不用客氣,老哥貴姓,大號怎麼稱呼?」剛才神照問他,他不肯答覆,但韋小寶在眾賓客之前很給了他們面子,問得又客氣,便道:「小人姓楊,叫楊溢之。」韋小寶不知「溢之」兩字是甚麼意思,隨口道:「好名字,好名字!楊家英雄最多,楊老令公、楊六郎、楊宗保、楊文廣,楊家將個個是英雄好漢。楊大哥,咱哥兒來合夥賭一賭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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