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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八


  那姓郎的這麼一鬧,康親王本來大感面目無光,幸好這瘦子給他掙回了臉面,逼得這姓郎的武師回席,吩咐侍從:「拿些五十兩銀子的元寶來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這位師傅的武功了不起,這麼一下惡……惡……惡虎攔路(他本來想說「惡狗攔路」),那傢伙便說甚麼也走不了。不知他叫甚麼名字?」康親王摸了摸腮幫,想不起這瘦子叫甚麼,這人幾時來到王府,他心中也已全然沒了影子,笑道:「小王記性不好,一時可想不起來了。」

  少頃侍從托著一隻大木盤,盤上墊以紅綢,放了二十隻五十兩的大元寶,銀光閃閃,甚是耀眼,站在康親王身邊。康親王笑道:「眾位武師露了功夫,該當有個采頭。這位朋友,請過來拿一隻元寶去。」那瘦子走上前來,請了個安,從康親王手中接過一隻元寶。

  韋小寶問道:「朋友,你貴姓?大號叫甚麼?」那瘦子道:「小人齊元凱,多蒙大人垂問。」韋小寶道:「你武功可高得很啊。」齊元凱道:「教大人見笑了。」

  多隆道:「康王爺府中的武師,果然身負絕藝。咱們很想見識見識平西王手下武師們的功夫。小王爺,你挑一人出來,跟這位齊師傅過過招如何?」他見吳應熊沉吟未應,又道:「這當然是點到為止,不能傷了大家和氣。誰勝誰敗,都不相干。」

  康親王是個十分愛熱鬧之人,說道:「多總管這主意挺高。讓雙方武師們切磋切磋,勝的賞兩隻大元寶,不勝的也有一隻,把元寶放在桌上罷。」

  一盤十九隻大元寶放在筵前,燭光照映,銀氣襯以紅綢,更顯燦爛。

  康親王笑道:「敝處仍由這位齊元凱師傅出手,平西王府中不知是那一位師傅下場?」

  眾人都是興高采烈,瞧著吳應熊手下的十六名隨從,均知這雖是武師們一對一的比武,實則是康親王和平西王兩處王府的賭賽。這瘦子齊元凱適才露了這手功夫,武功確然了得,恐怕雲南的武士未必有人敵得過他。

  吳應熊沉吟未答。他手下十六人中有一人越眾而出,向康親王躬身說道:「啟稟王爺:小人們武藝低微,決不是王爺府上這些師傅們的對手。我們隨同世子來京,只是服侍世子的起居飲食。平西王吩咐過的,決不可得罪了京裏王爺大臣們的侍從。這是平西王的將令,小人們決計不敢違犯。」康親王笑道:「平西王可小心謹慎得很哪!今日只是演一演武,又不是打架生事。你們王爺問起,說是我定要你們出手的好了。」那人又躬身道:「王爺恕罪,小人不敢奉命。」康親王暗暗惱怒:「你心中就只有平西王,不將我康親王放在眼裏。只怕便是皇上下旨,你也不聽。」說道:「難道別人伸拳打在你們身上,你們也不還手麼?」

  那人道:「小人在雲南常聽人說,天子腳下文武百官、軍民人等,個個都講道理。我們是遠地邊疆的鄉下人,來到京城,萬事退讓,說甚麼也不敢得罪旁人,想來別人好端端的,也不會打到我們身上。」這人身材魁梧,一臉精幹之色,言辭鋒利,這幾句話一說,倘若康親王定要叫手下武師挑釁,倒似是不講道理了。

  康親王愈加惱怒,轉頭說道:「神照上人、齊師傅,他們雲南來的朋友硬是不肯賞臉,咱們可沒法子了。」

  神照上人哈哈一笑,站起身來,說道:「王爺,這位雲南朋友只不過怕輸,生怕失了臉面。難道旁人真的打到他們要害之上,他們也不還手招架?」說畢身形幌處,已站在那人身畔,笑道:「貧僧掌上力道,平平而已,但比那位要走又不走的姓郎朋友,說不定還強著這麼一點兒。王爺,貧僧弄壞您廳上一塊磚頭,王爺不會見怪罷?」

  康親王知道眾武師中以神照武功最高,內外功俱臻上乘,聽他這麼說,自是要顯功夫來著,喜道:「上人請便,就弄壞一百塊磚頭,也是小事一樁。」

  神照一矮身,左掌輕輕在地下一拍,提起手來時,掌上已黏了一塊大青磚。這青磚一尺五寸見方,雖不甚重,卻牢牢的嵌在地上,將青磚從地下吸起,平平黏在掌上,竟不落下,掌力甚是了得。韋小寶大叫一聲:「好啊!」眾人一齊鼓掌。

  神照微微一笑,左掌一提,掌上吸力散去,那青磚便落將下來,待落到胸口之時,他兩臂自外向內一合,雙掌合拍,正好拍在青磚的邊緣,波的一聲,一塊大青磚都碎成了細粒,粉粉落地。眾人又是大聲喝采。大家都看了出來,青磚邊緣只不過四五寸處受到掌擊,但掌力彌散,竟將整塊青磚震碎,最大的碎塊也不過一二寸見方,內力之勁,實是非同小可。

  神照走到吳應熊那隨從身畔,合十說道:「尊駕高姓大名?」那人道:「大師掌力驚人,當真令小人大開眼界。小人邊鄙野人,乃是無名小卒。」神照笑道:「邊鄙野人,就沒姓名麼?」

  那人雙眉一軒,臉上閃過一層怒色,但隨即若無其事的道:「山野匹夫,就算有名字,也不過是阿貓、阿狗,大師知道了也是無用。」神照笑道:「閣下好涵養功夫。康親王今日大宴賓客,高朋滿座,是北京城中罕有的盛會。王爺有命,要咱們獻醜,以博王爺、世子,以及眾位嘉賓一笑。尊駕定是不肯賜教,大掃王爺與眾位大人的興頭,豈不是太也自重身價了嗎?」那人道:「在下只學過幾年鄉下佬莊稼把式,如何是滄洲鐵佛寺神照上人的對手?大師定要比試,在下算是輸了,大師去領兩隻大元寶便是。」說著轉身便欲退回。

  神照喝道:「且慢!貧僧定欲試試尊駕的功夫,雙拳『鐘鼓齊鳴』,要打尊駕兩邊太陽穴,請還手罷!」那人搖了搖頭。神照大喝一聲,大紅袈裟內僧袍的衣袖突然脹了起來,已然鼓足了勁風,雙臂外掠,疾向內彎,兩個碗口大的拳頭便向那人兩邊太陽穴撞去。

  眾人適才見他掌碎青磚的勁力,都忍不住「咦」的一聲叫了出來,心想此人閃避已然不及,若不出手招架,這顆腦袋豈不便如那青磚一般,登時便給擊得粉碎?

  豈知那人竟然一動不動,手不抬、足不提、頭不閃、目不瞬,便如是泥塑木雕一般。神照上人出手之際,原只想逼得他還手,並無傷他性命之意,雙拳將到他太陽穴上,卻見他呆呆的不動,心中一驚:「我這雙拳擊出,幾有千斤之力。平西王世子是康親王的貴賓,倘若魯莽打死了他的隨從,可大大不妥。」便在雙拳將碰上他肌膚之際,急忙向上一提,呼的一聲響,從他兩邊太陽穴畔擦過,僧袍拂在他面上。那人微微一笑,說道:「大師好拳法!」

  廳上眾人都瞧得呆了,心想此人定力之強,委實大非尋常,倘若神照上人這兩拳不是中途轉向,而是擊在他太陽穴上,此刻那裏還有命在?這人以自己性命當兒戲,簡直瘋了。

  神照拳勁急轉,震得雙臂一酸,不由得向他瞪視半晌,不知眼前此人到底是個狂人,還是白癡,倘若就此歸座,未免下不了台,說道:「尊駕定是不給面子,貧僧無法可想,只好得罪。下一拳『黑虎偷心』,要打向尊駕胸口。」「鐘鼓齊鳴」、「黑虎偷心」這些招數,原是最粗淺的拳招,尋常學過幾個月武功的人都曾練過,他又在發拳之前先叫了出來,本竟只是要以勁力取勝,而使用最粗淺的功夫,也頗有瞧不起對手之意。

  那人微微一笑,並不答話。神照心下有氣,尋思:「我這一拳將你打成內傷,並不立斃於當場,卻叫你三四天之後才死,那就不算掃了平西王的臉面。」坐個馬步,大聲吆喝,右拳呼的一聲打了出去,拍的一聲,正中他胸口。那人身子一幌,退了一步,笑道:「大師贏了,我已退了一步。」神照這一拳雖未用全力,卻也是勁道甚厲,不料這人渾如不覺,這兩句話說來輕描淡寫,顯然全沒受傷。文官們不懂其中道理,但學武之人,個個都知他是有意容讓。韋小寶不文不武,也就在似懂非懂之間。

  神照自負在武林中頗具聲望,怎肯就此算贏?他臉面湧上一層隱隱黑氣,說道:「那麼再吃我一拳。」呼的一拳,仍向他胸口擊去,這一次用上了七成勁力,縱然將他打得口噴鮮血,那是他自討苦吃,那也是無可奈何了。

  神照這一拳將抵那人衣襟,那人胸部突然一縮,身子向後飄出半丈,似乎給拳力震了出去,其實是乘勢避開他的拳勁。神照這一拳又打了個空,愈益惱怒。搶上兩步,大喝一聲,右腿飛起,向他小腹猛踢過去。那人叫道:「啊喲!」眼見這一腿已非踢中不可。

  眾人不約而同的都站了起來,只見那人身子向後,雙足恰如釘在地上一般,身子齊著膝蓋折屈,自大腿以至腦袋,大半個身子便如是一根大木頭橫空而架,離地尺許。神照這一腿踢了個空,在他雙腿之上數寸凌空踢過。神照一不做,二不休,鴛鴦連環,左腿「烏龍掃地」,掠地橫掃,踢他雙腿脛骨。那人姿勢不變,仍是擺著那「鐵板橋」勢,雙足一蹬,全身向上搬了一尺。神照的左腿在他腳底掃過。那人穩穩落下,身子仍不站直。

  廳上眾人采聲如雷。神照到此地步,已知自己功夫和他差著老大一截,對方倘若還手,自己勢必輸得一塌胡塗,只得合十說道:「好功夫,佩服,佩服!」那人站直身子,躬身還禮,說道:「大師拳腳勁道厲害之極,在下不敢招架,只有閃避。」

  康親王道:「兩人武功都是極高。世子殿下,尊价客氣得很,一定不肯還手,比武是比不成了。來啊,兩人都領兩隻大元寶去。」那人躬身道:「無功不受祿。」神照見他不肯去拿元寶,自己也不便上前具領。康親王轉頭向侍從道:「給兩位送過去。」那人這才謝了賞銀,神照也訕訕的收了。

  康親王明知剛才這一場雖非正式比武,其實是己方輸了,也賞兩錠大銀給神照,不過既替他遮羞,也為己方掩飾,表示不分勝敗。他心有不甘,又看得太不過癮,心想:「這高個兒的功夫固然不錯,但吳應熊帶來的其餘隨從,定然及不上他。我手下眾武師卻各有驚人絕藝,單是那齊元凱的功夫,比之神照和尚恐怕就只高不低。」他本來稱神照為上人,適才一顯武功之後,心中對他打了折扣,「上人」登時變成了「和尚」,朗聲道:「剛才比武沒比成,不免有點……有點那個美中不足。齊師傅,請你邀十五位武師,大家拿了兵刃,十六個對十六個,跟平西王世子帶來的十六位隨從過過招。小王爺,你吩咐他們亮兵刃罷!」

  吳應熊道:「來到王爺府上作客,怎敢攜帶兵刃?」康親王笑道:「世子可太客氣了。令尊和小王都是武將,一生在刀槍劍戟之間討生活,可不用這些婆婆媽媽的忌諱。來啊,把十八般兵器都拿幾件來,讓平西王府的高手們挑選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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