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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九


  白寒楓大怒,喝道:「你這小鬼,胡說八道!」樊綱道:「白二俠,這位韋香主年紀雖輕,卻是敝會青木堂的香主,敝會上下,對他都是十分尊敬的。」白寒楓道:「香主便怎麼樣?」蘇岡岔開話頭,說道:「我白兄弟心傷兄長亡故,說話有些氣急,各位請勿介意。韋香主,你包涵些。」他想天地會的香主身份非同小可,白寒楓直斥為「小鬼」,終究理虧。

  白寒楓也非蠢人,一點便透,眼光不再與韋小寶相觸,說道:「後來我們三個……」韋小寶道:「不,兩個人,一隻狗。」白寒楓怒喝:「你……你……」終於忍住了,吁了口大氣,續道:「大家說到反清復明之事,說道日後將韃子殺光了,扶保洪武皇帝的子孫重登龍庭。我哥哥說:『皇上在緬甸宴駕賓天,只留下一位小太子,倒是位聰明睿智的英主,目下在深山中隱居。』那老賊卻道:『真命天子好端端是在台灣。』」

  白寒楓一引述徐天川這句話,蘇岡、姚春、王武通等人便知原來雙方爭執是由擁桂、擁唐而起。崇禎皇帝吊死煤山,清兵進關,明朝的宗室福王、唐王、魯王、桂王分別在各地稱帝,當時便有紛爭,各王死後,手下的孤臣遺老仍是互相心存嫌隙。

  白寒楓續道:「那時我聽了老賊這句話,便問:『我們小皇子幾時到台灣去了?』那老賊道:『我說的是隆武天子的小皇子,不是桂王的子孫。』我哥哥道:『徐老爺子,你是英雄豪傑,我兄弟倆是很佩服的,只不過於天下大事,您老人家見識卻差了。崇禎天子崩駕,福王自立。福王為清兵所俘,唐王不幸殉國,我永曆天子為天下之主。永曆天子殉國之後,自然是由他聖上的子孫繼位了。』」隆武是唐王的年號,永曆是桂王的年號,他們是唐王、桂王的舊臣,對主子都以年號相稱。

  樊綱聽到這裏,插口道:「白二俠,請你別見怪。隆武天子殉國之後,兄終弟及,由聖上的親兄弟紹武天子在廣州接位。桂王卻派兵來攻打紹武天子。大家都是太祖皇帝的子孫,不打滿清韃子,自己打了起來,豈不是大錯而特錯?」

  白寒楓怒道:「那老賊的口吻,便跟你一模一樣!可是這到底是誰起的釁?我永曆天子好好派了使臣到廣州來,命唐王除去尊號。唐王非但不奉旨,反而興兵抗拒天命。唐王這等行為明明是犯上作亂,大逆不道,可說是罪魁禍首。」

  樊綱冷笑道:「三水那一戰,區區在下也在其內,卻不知道是誰全軍覆沒?」白寒楓大怒,站起身來,厲聲道:「你還在算這舊帳麼?」韋小寶聽了樊綱的話,便知三水這一仗是唐王勝而桂王敗,忙問:「樊大哥,三水一仗是怎樣打的?」樊綱道:「桂王聽了手下奸臣的教唆,派了一名叫林桂鼎的,帶兵來打廣州……」蘇岡插口道:「樊大哥,這話與事實不符。那是唐王先派兵攻肇慶,我永曆天子才不得已起而應戰。」

  雙方你一言,我一語,說的都是舊事,漸漸的劍拔弩張,便要動起手來。

  姚春連連搖手,大聲道:「多年前的舊事,還提起他幹麼?不論誰勝誰敗,都不是甚麼光采之事,最後還不是都教韃子給滅了。」眾人一聽,登時住口,均有慚愧之意。

  蘇岡道:「白二弟,大義之所在,原是非誓死力爭不可的,後來怎樣?」

  白寒楓道:「那老賊所說的話,便和這……這位姓樊的師傅一模一樣,我兄弟倆自然要跟他剖析明白。雙方越說越大聲,誰也不讓。我哥哥盛怒之下,一掌將一張茶几拍得粉碎。那老賊冷笑道:『你道理說不過人,便想動武麼?沐王府白氏雙木威名遠震,我天地會的一個無名小卒,卻也不懼。』他這句話顯然是說,他是天地會的一個無名小卒,還勝似沐王府的成名人物。我哥哥道:『我自拍碎我家裏的茶几,關你甚麼事了?你出言輕侮沐王府,仗的是甚麼勢道?』雙方越說越僵,終於約定,當晚子時,在天壇較量。」

  蘇岡嘆了口氣,黯然道:「原來這場紛爭,由此而起。」

  白寒楓道:「當晚我們到天壇赴約,沒說幾句,便和這老賊動起手來……」韋小寶道:「想必是二對一了,但不知是白大俠先上,還是白二俠先上?」白寒楓臉上一紅,大聲道:「我兩兄弟向來聯手,對付一個是二人齊上,對付一百個也是二人齊上。」

  韋小寶點頭道:「原來如此。倘若跟我這小孩子動手,你兩兄弟也是齊上了。」白寒楓怒吼一聲,揮掌便向韋小寶頭頂擊落。蘇岡左手伸出,抓住白寒楓手腕,說道:「白二弟,不可!」白寒楓叫道:「這……這小鬼譏刺我死了的哥哥。」韋小寶貪圖口舌之便,沒想到連已死的白寒松也說在其內,眼見他猶如發瘋一般,心下害怕,便不敢再說。

  蘇岡道:「白二弟,冤有頭,債有主,是那姓徐的害死了白大弟,咱們只能找那姓徐的算賬。」白寒楓狠狠的向韋小寶道:「終有一日,我抽你的筋,剝你的皮。」韋小寶向他伸伸舌頭,料想蘇岡在旁,白寒楓不能對自己怎樣,真要抽筋剝皮,總也不是今日的事。

  樊綱道:「蘇四哥,你說白大俠給我們徐大哥害死,這個『害』字,恐怕還得斟酌。白二俠說道,雙方在天壇比武較量,徐大哥以一敵二,既不是使甚麼陰謀毒計,又不是恃多為勝,乃是光明正大的動手過招,怎說得上一個『害』字?」

  白寒楓怒道:「我哥哥自然是給老賊害死的。我兄弟倆去天壇赴約之前曾經商量過。我哥哥說道,這老兒雖然頭腦胡塗,不明白天命所歸,終究是反清復明的同道,比武之時,須當瞧在天地會的份上,只可點到為止,不能當真傷了他。我兩兄弟手下留情,那料到這老賊心腸好毒,竟下殺手,害死了我哥哥。」

  蘇岡問道:「那姓徐的怎生害死了白大弟?」

  白寒楓道:「我們動上手,拆了四十幾招,也沒分出甚麼輸贏。那老賊跳出圈子,拱手道:『佩服,佩服!今日不分勝敗,不用再比了。沐王府武功馳名天下,果然高明。』」

  樊綱道:「那很好啊,大家就不用再打了,免傷和氣,豈不甚好?」

  白寒楓怒道:「你又沒瞧見那老賊說話的神氣,你還道他真是好心嗎?他嘴角邊微微冷笑,顯然是說,沐王府的白氏雙木以二敵一,也勝不了他一個老頭兒,甚麼『武功馳名天下』,只不過是吹牛而已。我當然心下有氣,便道:『不分勝敗,便打到分出勝敗為止。』這老賊雖然靈活,長力卻不及我兄弟,鬥久了非輸不可,他想不打,不過想乘機溜去。於是我們又打了起來,打了好一會,我使一招『龍騰虎躍』,從半空中撲擊下來。那老賊果然上當,側身斜避。這一招我兩兄弟是熟練了的,我哥哥便使『橫掃千軍』,左腿向右橫掃,右臂向左橫擊,叫他避無可避。」他說到這裏,將「橫掃千軍」那招比了出來。

  玄貞道人點頭道:「這一招左右夾擊,令人左躲不是,右躲也不是,果然厲害。」

  白寒楓道:「這老賊身子一縮,忽然向我哥哥懷中撞到。我哥哥雙掌一翻,按在他胸膛之上,笑道:『哈哈,你輸……』就在這時,噗的一聲響,那老賊卻好不毒辣,竟然使出重手。我眼見勢道不對,一招『高山流水』,雙掌先後擊在那老賊的背心。那老賊身子一幌,退了開去。我哥哥已然口噴鮮血,坐倒在地。我好生焦急,忙去扶起哥哥,那老賊乾笑了幾聲,一跛一拐的走了。我本可追上前去,補上幾拳,立時將他打死,但顧念著哥哥的傷勢,沒空去理會那老賊。我抱著哥哥回到家來,他在途中只說了四個字:『給我報仇。』便咽了氣,蘇四哥……咱們此仇不報,枉自為人!」說到這裏,淚如泉湧。

  玄貞道人轉頭向一人道:「風二弟,白二俠剛才所說的那幾招,咱們來比劃比劃。」

  這姓風的叫風際中,模樣貌不驚人、土裏土氣。昨日在回春堂藥店地窖中引見之後,從未開口說過話,韋小寶也沒對他留意。他點點頭站起,發掌輕飄飄的向玄貞拍出。

  玄貞左掌架開,身子一縮,雙手五指都拿成了爪子,活脫是隻猴子一般,顯是模仿「八臂猿猴」徐天川的架式。風際中左足一點,身子躍起,從半空中撲擊下來。姚春叫道:「好一招『龍騰虎躍』!」叫聲未畢,玄貞已斜身閃開。便在此時,風際中倏地搶到玄貞身前,左腿向右橫掃,右臂向左橫掠,正是白寒楓適才比劃過的那一招「橫掃千軍」。

  風際中一身化而為二,剛使完白寒楓的一招「龍騰虎躍」,跟著便移形換位,搶到玄貞道人身前,使出白寒松那招「橫掃千軍」,身法之快,實是匪夷所思。眾人喝采聲中,玄貞縮攏身子,直撞入對方懷中。風際中雙掌疾推,按在玄貞胸口,說道:「哈哈,你輸……」便在這時,玄貞右拳擊在風際中胸口,左掌拍中他小腹。兩人拳掌都放在對方身上,凝住不動。玄貞道:「白二俠,當時情景,是不是這樣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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