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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八


  樊綱忍不住罵道:「他奶奶的,大漢奸吳三桂委派的狗官,有甚麼神氣了?」

  白寒楓向他瞧了一眼,點了點頭,道:「這位樊……樊兄說得不錯,當時我也這麼想。可是我哥哥為了探聽故鄉情形,反而奉承了他幾句。這狗官更加得意了,說是吳三桂所派的官,叫做『西選』,意思說是平西王選的。雲南全省的大小官員,固然都是吳三桂所派,就是四川、廣西、貴州三省,『西選』的官兒也比皇帝所派的官吃香。」

  蘇岡聽他說得有些氣喘,接口解釋:「倘若有一個缺,朝廷派了,吳三桂也派了,誰先到任,誰就是正印。雲貴川桂四省的官員,那一個先出缺,自然是昆明知道得早,從昆明派人去快得多。因此朝廷的官兒,總是沒『西選』的腳快。」

  白寒楓吁了口氣,接著說:「那官兒說,平西王為朝廷立下了大功,滿清能得江山,全仗平西王的功勞,因此朝廷對他特別給面子。吳三桂啟奏甚麼事,從來就沒有駁回的。」

  王武通道:「這官兒的話倒是實情。兄弟到西南各省走鏢,親眼見到,雲貴一帶大家就知道有吳三桂,不知道有皇帝。」

  白寒楓道:「這盧一峰說,照朝廷規矩,凡是做知縣的,都先要到京城來朝見皇帝,由皇帝親自封官。他到北京來,就是等著來見皇帝的。他說平西王既然封了他官。到京城來朝見皇帝,也不過是例行公事而已。我哥哥說:『盧大人到曲靖做官,本省人做本省的官,那更是造福桑梓了。』盧一峰哈哈大笑,說道:『這個自然。』突然之間,隔座有人插嘴,這老……這老賊……我和他仇深……」說著霍地站起,滿臉漲得通紅。

  蘇岡道:「是『八臂猿猴』徐天川說話麼?」

  白寒楓點了點頭,道:「正……正……」急憤之下,喉頭哽住了,說不出話來,隔了一會,才道:「正是這老賊,他坐在窗口一張小桌旁喝酒,插嘴說:『本省人做本省的官,刮起地皮來更加方便些。』這老賊,我們自管自說話,誰要他來多口!」

  玄貞冷冷的道:「白二俠,徐三哥這句話,可沒說錯。」白寒楓哼了一聲,頓了一頓,說道:「這句話是沒說錯,我又沒說他這句話錯了。可是……可是……誰要他多管閒事?他倘若不插這句嘴,怎會生出以後許多事來?」玄貞見他氣急,也就不再說下去。

  白寒楓續道:「盧一峰聽了這句話,勃然大怒,一拍桌子,轉過頭來,見這老賊是個彎腰曲背的老頭兒,容貌猥瑣,桌上放著一隻藥箱,椅子旁插著一面膏藥旗,是個賣藥的老頭兒。喝道:『你這個老不死的,胡說些甚麼?』他手下的四名家丁早就搶了上去,在老賊桌上拍桌大罵,一名家丁抓住了他衣領。也是我瞎了眼,瞧不出這老賊武功了得,還道他激於一時義憤,出言譏刺,怕他吃虧,便走上去假意相勸,將這四名家丁都推開了。」

  玄貞讚道:「白二俠仁義為懷,果然是英雄行徑。」心想白寒松已死,徐天川受傷雖然不輕,多半不會死,己方終究已佔了便宜,這件事雙方只好言和,口頭上捧白寒楓幾句,且讓他平平氣。

  那知白寒楓不受他這一套,瞪了他一眼,說道:「甚麼英雄?我是狗熊!生了眼睛不識人,瞧不出這老賊陰險毒辣,還道他是好人。那盧一峰打起官腔,破口大罵,大叫:反了,反了,說京城裏刁民真多,須得重辦。」

  樊綱插嘴道:「這官兒狗仗人勢,在雲南欺侮百姓不夠,還到北京城來欺人。」

  白寒楓道:「要欺侮人,也沒這麼容易。這官兒連聲吆喝,叫家丁將這姓徐的老賊綁起來送官,打他四十大板,戴枷示眾。那老賊笑嘻嘻的道:『大老爺,你這麼大聲嚷嚷,不吃力嗎?我送張膏藥賣給你貼貼。』他從藥箱裏取了張膏藥出來,雙掌夾住,跟著便那張本來摺攏的膏藥拉平了。我初見那老賊對這兇神惡煞的家丁並不害怕,心下已自起疑,待見他拉膏藥的手勢,和哥哥對望了一眼,已然明白。膏藥中間的藥膏硬結在一塊,總得點了火烘焙多時,才拉得開。可是他只是在雙掌間夾得片刻,便以內力烘軟藥膏,這份功力可真了不起。他將膏藥拉平之後,藥膏熱氣騰騰。那盧一峰卻兀自不悟,一疊連聲催促家丁上前拿人。我便不再攔阻那官兒的走狗,由得他們去自討苦吃。一名家丁見我讓開,當即向那老賊衝去。那老賊笑道:『你要膏藥?』將那張膏藥放在家丁手中。那家丁罵道:『老狗,你幹甚麼?』那老賊在他手臂上一推,那家丁移過身去,拍的一聲響,那張熱烘烘的膏藥,正好貼在盧一峰那狗官的嘴上……」

  韋小寶聽到這裏,再也忍耐不住,哈的一聲笑了出來,拍手叫好。白寒楓哼了一聲,惡狠狠的瞪視著他。韋小寶心中害怕,便不敢再笑。蘇岡問道:「後來怎樣?」

  白寒楓道:「那狗官的嘴巴被膏藥封住,忙伸手去拉扯。那老賊推動四名家丁,說道:『去幫大老爺!』只聽得拍拍拍拍響聲不停,四名家丁你一掌,我一掌,都向那狗官打去。原來那老賊推撥四名家丁的手臂,運上了巧勁,以這四人的手掌去打那狗官。片刻之間,那狗官的兩邊面皮給打得又紅又腫。」

  韋小寶又是哈哈大笑,轉過了頭,不敢向白寒楓多看一眼。

  蘇岡點頭道:「這位徐兄渾名叫作『八臂猿猴』,聽說擒拿小巧功夫,算得是武林一絕,果然名不虛傳。」他想白寒楓死在他手下,這老兒的武功自然甚高,抬高了他武功,也是為白氏雙雄留了地步。

  白寒楓道:「我和哥哥只是好笑,眼見那狗官已給打得兩邊面皮鮮血淋漓,酒樓上不少閒人站著瞧熱鬧。那老賊大聲叫嚷:『打不得,打不得,大老爺是打不得的!你們這些大膽奴才,以下犯上,怎麼打起大老爺來?』在四名家丁身後跳來跳去。活脫像是一隻大猴子,伸手推動家丁的手臂,反似是在躲閃,那些閒人都瞧不出是他在搞鬼。直打得那狗官暈倒在地,他才住手,回歸原座。這四名家丁還道是撞邪遇鬼,說甚麼也不明白怎麼會伸手去打大老爺,可是自己手掌上都是鮮血,卻又不假。四人呆了一陣,便扶著那狗官去了。」

  樊綱道:「痛快,痛快!吳三桂手下的走狗,原該如此整治。徐三哥痛打狗官,正是給天下百姓出一口胸中惡氣。白二俠,你當時怎麼不幫著打幾拳?」

  白寒楓登時怒氣又湧了上來,大聲道:「老賊在顯本事打人,我為甚麼要幫他?是他在打人,又不是他在挨打!」

  玄貞道:「白二俠說得是,先前他不知徐三哥身有武功,可不是見義勇為、出手阻止狗官的家丁行兇嗎?」

  白寒楓哼了一聲,續道:「那狗官和家丁去後,我哥哥叫酒樓的掌櫃來,說道一應打壞的桌椅器皿,都由他賠,那老賊的酒錢也算在我們帳上。那老賊笑著道謝。我哥哥邀他過來一同喝酒。那老賊低聲道:『久慕松楓賢昆仲的英名,幸會,幸會。』我和哥哥都是一驚,心想原來他早知道了我們的來歷,我們卻不知他是誰。我哥哥道:『慚愧得緊,請問老爺子尊姓大名。』那老賊笑道:『在下徐天川,一時沉不住氣,在賢昆仲跟前班門弄斧,可真見笑了。』那時我們還不知道徐天川是甚麼來頭,但想他毆打狗官,自然跟我們是同一條路上的。這狗官倘若不挨這一頓飽打,我兄弟倆一樣的也要痛打他一頓。我們三人喝酒閒談,倒也十分相投,酒樓之中不便深談,便邀他到這裏來吃飯。」

  樊綱「哦」了一聲,道:「原來徐三哥到了這裏,是在府上動起手來了?」

  白寒楓道:「誰說在這裏動手了?在我們家裏,怎能跟客人過招,那不是欺侮人麼?」

  玄貞點頭道:「白氏兄弟英風俠骨,這種事是決計不做的。」

  白寒楓聽他接連稱讚自己,終於向他點點頭,以示謝意,說道:「我兄弟將老賊請到這裏,恭謹相待,問起他怎麼認得我兄弟。他也不再隱瞞,說道自己是天地會的,我兄弟來到北京之時,他天地會已得到訊息,原是想跟我兄弟交朋友。他在酒樓上毆打狗官,一來是痛恨吳三桂,二來也是為了要和我兄弟結交。這老賊能說會道,哄得我兄弟還當他是個好人。後來說到反清復明之事,三個人,不,兩個人一隻狗,越說越投機……」

  韋小寶接口道:「兩個人和一隻狗越說越投機,倒也希奇。」

  眾人忍不住好笑,只是礙著白寒楓的面子,不敢笑出聲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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