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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四


  高彥超緩緩搖頭,說道:「啟稟香主大哥:徐大哥今朝支撐著回到這裏回春堂藥店來,斷斷續續的說道,下手打傷他的,是沐王府的兩個年青人,都是姓白……」韋小寶道:「姓白?那不是沐王爺四大家將的後人嗎?」高彥超道:「多半是的。大概就是白寒松、白寒楓兄弟,叫做甚麼『白氏雙木』的。」韋小寶喃喃道:「兩根爛木頭,有甚麼了不起啦。」高彥超道:「聽徐大哥說,他們為了爭執擁唐擁桂,越說越僵,終於動起手來。徐大哥雙拳難敵四手,身受重傷。」韋小寶道:「兩個打一個,不是英雄好漢。甚麼糖啊桂的,莫非……莫非……」心想甚麼「擁桂」,莫非為了擁護我小桂子,但覺得不大像,縮住了不說。

  高彥超道:「沐王府是桂王手下,咱們天地會是當年唐王天子手下。徐大哥定是跟他們爭名份,以致言語失和。」韋小寶還是不懂,問道:「甚麼桂王手下,唐王手下?」高彥超道:「那桂王不是真命天子,咱們唐王才是真命天子。」

  玄貞道人明白韋小寶的底細,知他肚中的料子有限,插口道:「韋香主,當年李闖攻入北京,逼死了崇禎天子。吳三桂帶領清兵入關,佔我花花江山。各地的忠臣義士,紛紛推戴太祖皇帝的子孫為王。先是福王在南京做天子。後來福王給韃子害了,咱們唐王在福建做天子,那是國姓爺鄭家一夥人擁戴的,自然是真命天子。那知道另一批人在廣西、雲南推戴桂王做天子,又有一批人在浙江推戴魯王做天子,那都是假的真命天子。」

  韋小寶點頭道:「天無二日,民無二主。既有唐王做了天子,桂王、魯王就不能做天子了。」高彥超道:「是啊,韋香主說得對極!」

  玄貞道人道:「可是廣西、浙江那些人為了貪圖富貴,爭著說道,他們擁立的才是真命天子,大家自夥裏爭得很厲害。」嘆了口氣,續道:「後來唐王、魯王、桂王,先後都遭了難。這些年來,江湖上的豪傑不忘明室,分別找了三王的後人,奉以為主,幹反清復明的大業。桂王的手下擁戴桂王的子孫,魯王的手下擁戴魯王的子孫,那是桂派和魯派,他們又稱咱們天地會為唐派。唐、桂、魯三派,都是反清復明的。不過只有咱們天地會才是正統,桂派、魯派卻是篡位。」韋小寶點頭道:「我明白了。沐王府那些人是桂派,是不是?」玄貞道人道:「正是。這三派人十幾年來相爭不休。」

  韋小寶想起那日蘇北道上遇到沐王府的人物,甚是傲慢無禮,那人也是姓白的,不知是不是這兩根爛木頭之一,當時見茅十八對他怕得厲害,早就不忿,便道:「唐王既是真命天子,他們就不該再爭。聽說沐公爺是很好的,只怕他老人家歸天之後,他手下那些人有點兒亂七八糟。」地窖中眾人齊聲道:「韋香主的話,一點也不錯。」

  玄貞道人道:「江湖上好漢瞧在沐天波沐公爺盡忠死節的份上,遇上了沐王府的人物,都是容讓三分。這樣一來,沐王府中連阿貓阿狗也都狂妄自大起來。我們這位徐大哥人是再好也沒有的,他從前服侍過唐王天子,當真是忠心耿耿,提到先帝時便流眼淚。定是沐王府的人說話不三不四,言語中輕侮了先帝,否則的話,徐老哥怎能跟沐王府的人動手?」

  高彥超道:「徐大哥在午前清醒了一會兒,要眾兄弟給他出這口氣。在直隸境內,眼下本會只韋香主一位香主,按照本會規矩,遇上這等大事,須得稟明韋香主而行。倘若是對付韃子的鷹爪子,那也罷了,殺了韃子和鷹爪固然很好,弟兄們為本會殉難,也是份所當為。可是沐王府在江湖上名聲很響,說來總也是自己人,去跟他們交涉,說不定會大動干戈,後果怎樣,就很難料。」韋小寶嗯了一聲。

  高彥超又道:「徐大哥說,他一直在等候韋香主駕到,已等了好幾個月了,有時見到韋香主在街市採購物品,有時在茶館裏聽書。」韋小寶臉上微微一紅,說道:「原來他早見到我了。」高彥超道:「徐大哥說:總舵主吩咐過的,韋香主倘若有事,自會去找他,因此徐大哥雖然見到韋香主,卻不敢上前相認。」

  韋小寶點了點頭,向榻上的老頭瞧了一眼,心想:「原來這老狐狸暗中早就跟上了我。我在街上買了東西亂吃,胡花銀子,早就落入他眼中。他媽的,日後他見了我師父,定會搬弄是非,最好是這隻老狐狸傷勢好不了,嗚呼哀哉!」

  玄貞道人道:「咱們一商量,迫不得已,只好請韋香主到來主持大局。」

  韋小寶心想:「我一個小孩子,能主持甚麼大局?」但見這些人對自己十分恭謹,心下也不禁得意。他初入天地會時,除了師父之外,九位香主都比自己年長資深,此刻這些人中卻以自己地位最高,輕飄飄之感登時油然而興。

  一名中年的粗壯漢子氣憤憤的道:「大夥兒見到沐王府的人退讓三分,那是敬重沐公爺為人忠義,為主殉難,說到所做事業的驚天動地,咱們國姓爺比之沐公爺可勝過了十倍。」那姓樊的樊綱道:「我敬你五尺,你就該當敬我一丈。怎地我們客氣,他們反當是運氣?這件事若不分說清楚,以後天地會給沐王府壓得頭也抬不起來,大夥兒還混個甚麼?」

  眾人你一言,我一語,都十分氣惱。

  玄貞道人道:「這件事如何辦理,大夥兒都聽韋香主的指示。」

  要韋小寶想法子去偷雞摸狗,混蒙拐騙,他還能拿些主意,現下面臨這種大事,要他拿個主意出來,當真是要他的好看,擺明了叫他當場出乖露醜。可是他不折不扣,確是陳近南的弟子,天地會十大香主之一,直隸全省之中,天地會眾兄弟以他為首,這姓徐的老頭和別的幾人,又都是他青木堂的嫡系下屬,眼見人人的目光都注視在他臉上,不由得大是發窘,心中直罵:「辣塊媽媽,這……這如何是好?」

  他心中發窘,一個個人瞧將過去,盼望尋一點線索,可以想個好主意,看到那粗壯漢子時,忽見他嘴角邊微有笑容,眼光中流露出狡猾的神色。此人剛才還在大叫大嚷,滿腔子都是怒火,怎地突然間高興起來?一凝神間,猛地想起:「啊喲,辣塊媽媽,這批王八蛋不懷好意,要我來掮爛木梢。他們想去跟沐王府的人打架,卻生怕我師父將來責怪,於是找了我來,要我出頭。」他越想越對,尋思:「我只是個十來歲的小孩子,雖說是香主,難道還真會有勝過他們的主意?他們是要拿我來作擋箭牌,日後沒事,那就罷了,有甚麼不妥,都往我頭上一推,說道:『青木堂韋香主率領大夥兒幹的。香主有令,咱們不敢不從。』哼,他們本就要雞蛋裏找骨頭,廢了我這香主,我領頭去跟沐王府的人打架,不論是輸是贏,總之是大大的一塊骨頭。好啊,辣塊媽媽,老子可不上這個當。」

  他假裝低頭沉思,過了一會,說道:「眾位兄長,小弟雖然當了香主,只不過碰巧殺了鰲拜,本事是一點也沒有的,計策更加沒有。我看還是請玄貞道長出個主意,一定比我高明得多。」他這一招叫作「順水推舟」,將一根爛木梢向玄貞道人肩頭推去。

  玄貞道人笑了一笑,向樊綱道:「樊三哥的腦筋可比我行得多,你瞧怎麼辦?」

  樊綱是個直性漢子,說道:「我看也沒第二條路好走,咱們就找到姓白的家裏,他們要是向徐大哥磕頭賠罪,那就萬事全休。否則的話,哼哼,說不得,只好先禮後兵。」

  人人心中想的,其實都是這一句話,只是沐王府在江湖上威名甚盛,又是反清復明的同道,誰也不願首先將這句話說出口來。樊綱這麼一說,幾個人都附和道:「對,對!樊三哥的話對極!能夠不動武自然最好,否則咱們天地會可也不是好欺的,給人家打成這副樣子,難道便罷了不成?」

  韋小寶向玄貞和另一個漢子道:「你二位以為怎樣?」

  那漢子道:「這叫做逼上梁山,沒有法子,咱們確是給趕得絕了。」

  玄貞卻微笑著點了點頭,不置可否。

  韋小寶心想:「你不說話,將來想賴,我偏偏叫你賴不成。」問道:「玄貞道長,你以為樊三哥的主意不大妥當,是不是?」

  玄貞道:「也不是不妥當,不過大家須得十分鄭重,倘若跟沐王府的人動手,第一是敗不得,第二是殺不得人。倘若打死了人,那可是一件大事。」樊綱道:「話是這麼說,但如徐大哥傷重不治,卻又怎樣?」玄貞又點了點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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