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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三


  韋小寶進宮回到自己屋裏,將索額圖交來的幾十張、一共四十六萬六千五百兩的銀票反覆細看,心下大樂。原來索額圖為了討好他,本來答應四十五萬兩銀子,後來變賣鰲拜家產,得價較預計為多,又加了一萬多兩。他看了多時,收起銀票,取出陳近南的那本武功冊子,照著所傳秘訣,盤膝而坐,練了起來。他點收銀票,看到票子上銀號、票號的硃印時神采奕奕,一翻到武功圖譜,登時興味索然,何況書中的註解一百個字中也識不上一個,練不到小半個時辰,便覺神昏眼倦,倒在床上便睡著了。

  次日醒來後,在書房中侍候完了皇帝,回到屋裏,又再練功,過不多時又竟入睡。原來陳近南這一門功夫入門極是不易,非有極大毅力,難以打通第一關。韋小寶聰明機警,卻便是少了這一份毅力,第一個坐式一練,便覺艱難無比,昏昏欲睡。一覺醒轉,已是半夜,心想:「師父叫我練功,可是他的功夫乏味之極。但如偷懶不練罷,下次見到師父,他一查之下,我功夫半點也沒長進,一定老大不高興。說不定便將我的青木堂香主給廢了。」起身再拿那冊子來看,依法打坐修習,過不多時雙眼又是沉重之極,忍不住要睡,心想:「他們打定了主意,要過河拆橋,我這座橋是青石板大橋也罷,是爛木頭獨木橋也罷,他們總是要拆的,我練不練功夫,也不相干。」既找到了不練功夫的藉口,心下大寬,倒頭呼呼大睡。

  他既不須再練武功,此後的日子便過得甚是逍遙自在,十二粒藥丸服完,小腹上的疼痛已無影無蹤。日間只在上書房侍候康熙幾個時辰,空下來便跟溫氏兄弟等擲骰子賭錢。他此刻是身有數十萬兩銀子家財的大富豪,擲骰子原已不用再作弊行騙,但羊牯當前,不騙上幾下,心中可有說不出的不痛快,溫氏兄弟、平威、老吳等人欠他的賭債自然越積越多。好在韋小寶不討賭債,而海大富又已不在人世,溫氏兄弟等雖債台高築,卻也不怎樣擔心。

  至於尚膳監的事務,自有手下太監料理,每逢初二、十六,管事太監便送四百兩銀子到韋小寶屋子裏來。這時索額圖早已替他將幾萬兩銀子分送宮中嬪妃和有權勢的太監、侍衛,韋小寶嘴頭上既來得,康熙又正對他十分寵幸,這幾個月中,在宮中眾口交譽,人人見了他都笑顏相迎。

  秋盡冬來,天氣日冷一日,這天韋小寶從上書房中下來,忽然想起:「師父吩咐,倘若有事,便去天橋找賣膏藥的徐老頭聯絡。雖然沒甚麼事,也不妨去跟他對答一下,甚麼『地振高岡,一派溪山千古秀。門朝大海,三河合水萬年流』,倒也有趣。喂,你這張膏藥要三兩黃金、三兩白銀,太貴啦,太貴啦!五兩黃金、五兩白銀賣不賣?哈哈,哈哈!」

  他走出宮門,在大街上轉了幾轉,見一家茶館中有個說書先生在說書,便踱進去泡了壺茶坐下。說書先生說的正是「英烈傳」,說到朱元璋和陳友諒在鄱陽湖大戰,如何周顛抱了朱元璋換船、如何陳友諒戰船上一炮轟來,將朱元璋原來的坐船轟得粉碎。這些情節韋小寶早已聽得爛熟,那說書的穿插也不甚佳,但他一坐下來,便聽了大半個時辰,東逛西混,直到天黑,這天竟沒到天橋去。

  第二天、第三天也始終沒去。每晚臨睡,心裏總說,明天該去瞧瞧那徐老頭兒了,可是第二天不是去擲骰子賭錢,便是去聽說書,要不然到街市之中亂花銀子。這些日子在皇宮裏逍遙快樂,做太監比做天地會的甚麼香主、臭主要適意得多,自知這念頭十分沒出息,也不敢多想。偶爾念及,便自己安慰:「反正我又沒事,去找徐老頭兒幹麼?洩漏了機密,送了我小命不打緊,反而連累了天地會的大事。」

  如此又過月餘,韋小寶這一日又在茶館中聽「英烈傳」。茶博士見他是宮中太監,給的賞錢又多,總是給他留下最好的座頭,泡的是上好香茶。韋小寶這些日子來給人奉承慣了,對茶博士的恭謹巴結雖不怎麼稀罕,聽在耳裏卻也著實受用。壇上說書說的是大將軍徐達掛帥出征,將韃子兵趕往蒙古。京師之地,茶館裏聽書的旗人甚多,說書先生不敢公然提「韃子」二字,只說是元兵元將,但也說得口沫橫飛,精神十足。

  韋小寶正聽得出神,忽有一人說道:「借光!」在他的茶桌邊坐下。韋小寶眉頭一皺,有些不耐煩。那人輕聲說道:「小人有張上好膏藥,想賣與公公,公公請看。」韋小寶一轉頭,只見桌上放著一張膏藥,一半青、一半紅,他心中一動,問道:「這是甚麼膏藥?」

  那人道:「這是除清惡毒、令雙目復明的膏藥。」壓低了聲音,道:「有個名目,叫作『去清復明膏藥』。」

  韋小寶看那人時,見他三十來歲年紀,英氣勃勃,並不是師父所說的那個徐老頭,心下起疑,問道:「這張膏藥要賣多少銀子?」那人道:「三兩白銀,三兩黃金。」韋小寶道:「五兩白銀、五兩黃金賣不賣?」那人說道:「那不是太貴了嗎?」韋小寶道:「不貴,不貴,只要當真去得清毒,復得了明,便給你做牛做馬,也是不貴。」那人將膏藥向韋小寶身前一推,低聲道:「公公,請借一步說話。」說著站起身來,走出茶館。

  韋小寶將二百文錢丟在桌上,取了膏藥,走了出去。那人候在茶館之外,向東便走,轉入一條胡同,站定了腳,說道:「地振高岡,一派溪水千古秀。」韋小寶道:「門朝大海,三河合水萬年流。」不等他問,先行問道:「閣下在紅花亭畔住那一堂?」那人道:「兄弟是青木堂。」韋小寶道:「堂上燒幾炷香?」那人道:「三炷香!」韋小寶點了點頭,心想:「你比我的職位可低了兩級。」那人叉手躬身,低聲道:「哥哥是青木堂燒五炷香的韋香主?」韋小寶道:「正是。」心想:「你年紀比我大得多,卻叫我哥哥,當真要叫得好聽,怎麼又不叫爺爺,阿叔?」

  那人道:「兄弟姓高,名叫彥超,是韋香主的下屬,久仰香主的英名,今日得見,實是大幸。」韋小寶心中一喜,笑道:「高大哥好說,大家是自己人,何必客氣。」

  高彥超道:「本堂有一位姓徐的徐大哥,向在天橋賣藥,今日給人打得重傷,特來報知韋香主。」韋小寶吃了一驚,說道:「我連日宮中有事,沒去會他。他怎麼受了傷,是給誰打的?」高彥超道:「此處不便詳告,請韋香主跟我來。」韋小寶點了點頭。

  高彥超大步而行,韋小寶遠遠跟著。

  過了七八條街,來到一條小街,高彥超走進一家藥店。韋小寶見招牌上寫著五個字,自然一個也不識,也不用細看,料想是藥店的名字,便跟著進去。

  櫃台內坐著一個肥肥胖胖的掌櫃,高彥超走上前去,在他耳畔低聲說了幾句。那胖掌櫃連聲應道:「是,是!」站起身來,向韋小寶點了點頭,道:「客官要買上好藥材,請進來罷!」引著韋小寶和高彥超走進內室,反手帶上了門,俯身掀開一塊地板,露出一個洞來,有石級通將下去。

  韋小寶見地道中黑黝黝地,心下驚疑不定:「這兩人真是天地會的兄弟嗎?只怕有點兒靠不住。下面若是宰殺韋小寶的屠房,豈不糟糕?」但高彥超跟在身後,其勢已無可退縮,只得跟著那掌櫃走入地道。

  幸好地道極短,只走得十來步,那掌櫃便推開了一扇板門,門中透出燈光。韋小寶走進門內,見是一間十來尺見方的小室,室中卻坐了五人,另有一人躺在一張矮榻之上。待得再加上三人,幾乎已無轉身餘地,幸好那胖掌櫃隨即退出。

  高彥超道:「眾位兄弟,韋香主駕到!」

  室中五人齊聲歡呼,站起來躬身行禮,地窖太小,各人擠成一團。韋小寶抱拳還禮。見其中一人是個道人,那是曾經會過的,道號玄貞,記得他曾開玩笑,叫關安基跟他妻子「十足真金」離婚,另有一個姓樊,也是見過的。韋小寶見到熟人,當即寬心。

  高彥超指著臥在矮榻上那人,說道:「徐大哥身受重傷,不能起來見禮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好說,好說!」走近身去,只見榻上那人一張滿是皺紋的臉上,已無半點血色,雙目緊閉,呼吸微弱,白鬚上點點斑斑都是血漬,問道:「不知是誰打傷了徐大哥?是……是韃子的鷹爪子嗎?」

  高彥超搖頭道:「不是,是雲南沐王府的人。」

  韋小寶一驚,道:「雲南沐王府?他們……他們跟咱們是一路的,是不是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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