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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三


  韋小寶心想:「你們一會兒哭,一會兒笑,倒像是小孩兒一般。」

  人叢中忽然有個冷冷的聲音說:「是我們青木堂殺了鰲拜麼?」

  眾人一聽此言,立時靜了下來,大廳中聚著二百來人,片刻之間鴉雀無聲。

  過了良久,一人說道:「殺死鰲拜的,雖是另有其人,但那也是咱們青木堂攻入康親王府之後,那人乘著混亂,才將鰲拜殺死。」

  先前那人又冷冷的道:「原來如此。」

  那聲音粗壯之人大聲道:「祁老三,你說這話是甚麼意思?」

  那祁老三仍是冷言冷語:「我又有甚麼意思了?沒有意思,一點也沒有意思!只不過別堂中兄弟如果說道:『這番青木堂可當真威風啦!但不知殺死鰲拜的,卻是貴堂中那一位兄弟?』這一句話問了出來,只怕有些兒難以對答。大家不妨想想,這句話人家會不會問?只怕一千個人中,倒有九百九十九個要問罷!大夥兒自吹自擂,儘往自己臉上貼金,未免……未免有點……嘿嘿,大夥兒肚裏明白!」

  眾人盡皆默然,都覺他說話刺耳,聽來極不受用,但這番話卻確是實情,難以辯駁。

  過了好一會,那高瘦老者道:「這個清宮中的小太監陰錯陽差,殺了鰲拜,那自是尹香主在天之靈暗中祐護,假手於一個小孩兒,除此大奸。大家都是鐵錚錚的男子漢,也不能抹著良心說假話。」眾人面面相覷,有的不禁搖頭,本來興高采烈,但想到殺死鰲拜的並非青木堂的兄弟,登時都感大為掃興。

  那高瘦老者道:「這兩年來,本堂無主,大夥兒推兄弟暫代執掌香主的職司。現下尹香主的大仇已報,兄弟將令牌交在尹香主靈前,請眾兄弟另選賢能。」說著在靈座前跪倒,雙手拿著一塊木牌,拜了幾拜,站起身來,將令牌放在靈位之前。

  一人說道:「李大哥,這兩年之中,你將會務處理得井井有條,這香主之位,除了你之外,又有誰能配當?你也不用客氣啦,乘早將令牌收起來罷!」

  眾人默然半晌。另一人道:「這香主之職,可並不是憑著咱們自己的意思,要誰來當就由誰當。那是總舵委派下來的。」

  先一人道:「規矩雖是如此,但歷來慣例,每一堂商定之後報了上去,上頭從來沒駁回過,所謂委派,也不過是例行公事而已。」

  另一人道:「據兄弟所知,各堂的新香主,向來都由舊香主推薦。舊香主或者年老,或者有病,又或是臨終之時留下遺言,從本堂兄弟之中挑出一人接替,可就從來沒有自行推選的規矩。」

  先一人道:「尹香主不幸為鰲拜所害,那有甚麼遺言留下?賈老六,這件事你又不是不知,又幹麼在這裏挑眼了?我明白你的用意,你反對李大哥當本堂香主,乃是心懷不軌,另有圖謀。」

  韋小寶聽到「賈老六」三字,心下一凜,記得揚州眾鹽梟所要找的就是此人,轉頭向他瞧去,果見他頭頂光禿禿地,一根小辮子上沒剩下幾根頭髮,臉上有個大刀疤。

  那賈老六怒道:「我又心懷甚麼不軌,另有甚麼圖謀了?崔瞎子,你話說得清楚些,可別含血噴人。」

  那姓崔之人少了一隻左目,大聲道:「哼,打開天窗說亮話,青木堂中,又有誰不知道你想捧你姊夫關夫子做香主。關夫子做了香主,你便是國舅老爺,那還不是大權在手,要風得風、要雨得雨嗎?」

  賈老六大聲道:「關夫子是不是我姊夫,那是另一回事。這次攻入康王府,是關夫子率領的,終於大功告成,奏凱而歸,憑著我姊夫的才幹,他不能當香主嗎?李大哥資格老,人緣好,我並不是反對他。不過講到本事,畢竟還是關夫子行得多。」

  崔瞎子突然縱聲大笑,笑聲中充滿了輕蔑之意。賈老六怒道:「你笑甚麼?難道我的話說錯了?」崔瞎子笑道:「沒有錯,咱們賈六哥的話怎麼會錯?我只是覺得關夫子的本事太也厲害了些。五關是過了,六將卻沒有斬。事到臨頭,卻將一個大仇人鰲拜,讓人家小孩兒一刀殺了。」

  突然人叢中走出一人,滿臉怒容在靈座前一站,韋小寶認得他便是率領人眾攻入康親王府的那個長鬚人。見他一部長鬚飄在胸前,模樣甚是威嚴。原來此人姓關,名叫安基,因鬍子生得神氣,又是姓關,大家便都叫他關夫子。他雙目瞪著崔瞎子,粗聲說道:「崔兄弟,你跟賈老六鬥口,說甚麼都可以,我姓關的可沒得罪你。大家好兄弟,在萬雲龍大哥靈前賭過咒,罰過誓來,說甚麼同生共死,你這般損我,是甚麼意思?」

  崔瞎子心下有些害怕,退了一步,說道:「我……我可沒敢損你。」頓了一頓,又道:「關二哥,你……你如贊成推舉李大哥作本堂香主,那麼……那麼做兄弟的給你磕頭賠罪,算是我說錯了話。」

  關安基鐵青著臉,說道:「磕頭賠罪,那怎麼敢當?本堂的香主由誰來當,姓關的可不配說這一句話。崔兄弟,你也還沒當上天地會的總舵主,青木堂的香主是誰,還輪不到你來說話。」

  崔瞎子又退了一步,大聲道:「關二哥,你這話不也擺明著損人嗎?我崔瞎子是甚麼腳色,便是再投十八次胎,也挨不上當天地會的總舵主。我只是說,李力世李大哥德高望重,本堂之中,再也沒那一位像李大哥那樣,教人打從心窩裏佩服出來。本堂的香主倘若不是請李大哥當,只怕十之八九的兄弟們都會不服。」

  人叢中有一人道:「崔瞎子,你又不是本堂十之八九的兄弟,怎知道十之八九的兄弟們心中不服?我看啊,李大哥人是挺好的,大夥兒跟他老人家喝喝酒、聊聊天、曬曬太陽,那是再好不過了。可是說到做本堂香主,只怕十之八九的兄弟們心中大大的不以為然。」

  又一人道:「我說呢,張兄弟的話對得不能再對。德高望重又怎麼樣?咱們天地會是反清復明,又不是學孔夫子,講甚麼仁義道德。德高望重,就能將韃子嚇跑嗎?要找德高望重之人,私塾中整天『詩云子曰』的老秀才可多得很。」眾人一聽,都笑了起來。

  一名道人道:「依你之見,該當由誰來當本堂香主?」那人道:「第一、咱們天地會幹的是反清復明大事。第二、咱們青木堂要在天地會各堂之中出人頭地,幹得有聲有色。眾兄弟中那一個最有才幹,最有本事,大夥兒便推他為香主。」那道人道:「最有才幹,最有本事,依貧道看來,還是以李大哥為第一。」

  人叢中數十人都大聲叫嚷起來:「我們推關夫子!李大哥的本事怎及得上關夫子?」

  那道人道:「關夫子做事有股衝勁,這是大家都佩服的……」許多人叫了起來:「是啊!那還有甚麼說的?」那道人雙手亂搖,叫道:「且慢,且慢,聽我說完。不過關夫子的脾氣十分暴躁,動不動就發火罵人。他眼下在本堂中不過是一個尋常兄弟,大夥兒見到他,心中已先怕了三分。他一做香主,只怕誰也沒一天安穩的日子過。」一人道:「關夫子脾氣近來好得多了。他一做香主,只會更好。」

  那道士搖頭道:「江山易改,本性難移。關夫子的脾氣,是幾十年生成的,就算按捺得住一時,又怎能按捺得一年半載?青木堂香主是終身大事,不可由於一個人的脾氣不好,鬧得弟兄們失和,大家人心渙散,不免誤了大事。」

  賈老六道:「玄貞道長,我瞧你的脾氣,也不見得有甚麼高明。」

  那道人道號玄貞,聽他這麼說,哈哈一笑,說道:「正是各人之事自家知,貧道脾氣不好,得罪人多,所以儘量少開口。不過推選香主,乃是本堂大事,貧道忍不住要說幾句了。貧道脾氣不好,不做香主,並不礙事。那一位兄弟瞧著不順眼,不來跟我說話,也就罷了,遠而避之,也就是了。但如貧道做了香主,豈能不理不睬,遠而避之?」

  賈老六道:「又沒人推你做香主,為甚麼要你出來東拉西扯?」

  玄貞勃然大怒,厲聲道:「賈老六,江湖上朋友見到貧道之時,多尊稱一聲道長,便是總舵主,也是客客氣氣。那有似你這般無禮的。你……你狗仗人勢,想欺侮到我玄貞頭上,可沒這麼容易!我明明白白跟你說,關夫子要當本堂香主,我玄貞第一個不贊成!他要當這香主,第一就須辦到一件事。這件事要是辦到了,貧道說不定就不反對。」

  賈老六本來聽他說「狗仗人勢」,心下已十分生氣,只是一來玄貞道人武功高強,他當真動了怒,可也真不敢和他頂撞;二來這道人在江湖上名頭甚響,總舵主對他客氣,確也不假。自己要擁姊夫做本堂香主,此人如一力作梗,實是一個極大的障礙,聽他說只要姊夫辦到一件事,便不反對他做香主,心下一喜,問道:「那是甚麼事,你倒說來聽聽。」

  玄貞道人道:「關夫子第一件要辦的大事,便須和『十足真金』賈金刀離婚!」

  此言一出,眾人登時鬨堂大笑。原來玄貞道人所說的「十足真金」賈金刀,便是關夫子的妻室,賈老六的嫡親姊姊。她手使兩把金刀,人家和她說笑,常故意詢問:「關嫂子,你這兩口金刀,到底是真金還是假金?」她一定鄭重其事的道:「十足真金,十足真金!那有假的?」因此上得到個「十足真金」的外號。玄貞道人要關夫子和妻子離婚,豈不是擺明了要賈老六的好看?其實「十足真金」賈金刀為人心直口快,倒是個好人。她兄弟賈老六也不壞,只是把姊夫抬得太高,關夫子又脾氣暴躁,得罪人多,大家背後不免閒話甚多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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