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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二


  眾青衣人為箭所阻,衝不出去。抱著鰲拜屍身的是個道士,叫道:「跟我來!」舉起屍身擋在身前。康親王見到鰲拜,不知他已死,又見韋小寶被刺客拿住,大叫:「停箭!別傷了桂公公!」韋小寶心想:「康王爺倒有良心,老子會記得你的!」

  王府弓箭手登時停箭。那些青衣漢子高聲吶喊,衝出石屋。那長鬚人手一揮,四名漢子疾向康親王衝去。眾衛士大驚,顧不得追敵,都來保護王爺,豈知這是那長鬚人聲東擊西之計,餘人乘隙躍上圍牆,逃出王府。攻擊康親王的四名漢子輕功甚佳,並不與眾衛士交手,東一竄,西一縱,似乎俟機要取康親王性命,待得同伴盡數出了王府,四人幾聲呼嘯,躍上圍牆,連連揮手,十餘件暗器紛向康親王射去。眾衛士又是連聲驚呼,揮兵刃砸打暗器,但還是有一枝鋼鏢打中了康親王左臂。這麼一陣亂,四名青衣漢子又都出了王府。

  韋小寶被一條大漢挾在脅下飛奔,但聽得街道上蹄聲如雷,有人大叫:「康親王府中有刺客!」正是大隊官軍到來增援。

  一眾青衣漢子奔入王府旁的一間民房,閂上了大門,又從後門奔出,顯然這些人幹事之前,早就將地形察看明白,預備了退路。在小巷中奔行一程,又進了一間民房,仍是從後門奔出,轉了幾個彎,奔入一座大宅之中。

  各人立刻除下身上青衣,迅速換上各種各式衣衫,頃刻間都扮成了鄉家模樣,挑柴的挑柴,挑菜的挑菜。一名漢子將韋小寶用麻繩牢牢綁住。兩名漢子推過一輛木車,車上有兩隻大木桶,將鰲拜的屍體和韋小寶分別裝入桶中。韋小寶心中只罵得一句:「他媽的!」頭上便有無數棗子倒下來,將他蓋沒,桶蓋蓋上,甚麼也瞧不見了。

  跟著身子幌動,料想木車推出了大宅。棗子之間雖有空隙,不致窒息,卻也呼吸困難。韋小寶驚魂略定,心想:「這些鰲拜的家將部屬把老子拿了去,勢必要挖出老子的心肝來祭鰲拜。最好是途中遇上官兵,老子用力一滾,木桶翻倒,那便露出了馬腳。」可是四肢被緊緊綁住,那裏動得分毫?木桶外隱隱傳來轔轔車聲,身子顛簸不已,行了良久,又那裏遇到官兵了?韋小寶咒罵一陣,害怕一陣,忽然張口咬了一枚棗子來吃,倒也肥大香甜,吃得幾枚,驚懼之餘,極其疲倦,過不多時,竟爾沉沉睡去。

  一覺醒來,車子仍是在動,只覺全身酸痛,想要轉動一下身子,仍半分動彈不得,心想:「老子這次定然逃不過難關了,待會只好大罵一場,出一口心中的惡氣,再過二十年,又是一條好漢。」又想:「幸虧我已將鰲拜殺了,否則這廝被這批狗賊救了出去,老子又被他們拿住,一樣的難以活命,死得可不夠本。鰲拜是朝廷大官,韋小寶只不過是麗春院裏的一個小鬼,一命換一命,老子便宜之極,哈哈,大大便宜!」既然無法逃命,只好自己如此寬解,雖說便宜之極,心中卻也沒半點高興。

  過了一會,便又睡著了,這一覺睡得甚久,醒來時發覺車子所行的地面甚為平滑,行得一會,車子停住,卻也沒人放他出來,讓他留在棗子桶中。

  過了大半天,韋小寶氣悶之極,又要朦朧睡去,忽聽得豁啦一響,桶蓋打開,有人在捧出他頭頂的棗子。韋小寶深深吸了口氣,大感舒暢,睜開眼來,只見黑沉沉地,頭頂略有微光。有人雙手入桶,將他提了起來,橫抱在手臂之中,旁邊有人提著一盞燈籠,原來已是夜晚。韋小寶見抱著他的是個老者,神色肅穆,處身所在是一個極大的院子。

  那老者抱著韋小寶走向後堂,提著燈籠的漢子推開長窗。韋小寶暗叫一聲:「苦也!」不知高低,但見一座極大的大廳之中,黑壓壓的站滿了人,少說也有二百多人。這些人一色青衣,頭纏白布,腰繫白帶,都是戴了喪,臉含悲憤哀痛之色。大廳正中設著靈堂,桌上點燃著八根極粗的藍色蠟燭。靈堂旁掛著幾條白布輓聯,豎著招魂幡子。韋小寶在揚州之時,每逢大戶人家有喪事,總是去湊熱鬧,討賞錢,乘人忙亂不覺,就順手牽羊,拿些器皿藏入懷中,到市上賣了,便去賭錢,因此靈堂的陳設看得慣了,一見便知。

  他在棗桶中時,早料到會被剖心開膛,去祭鰲拜,此刻事到臨頭,還是嚇得全身皆酥,牙齒打戰,格格作響。那老者將他放下,左手抓住他肩頭,右手割斷了綁住他手足的麻繩。韋小寶雙足酸軟,無法站定。那老者伸手到他右脅之下扶住。

  韋小寶見廳上這些人顯然都有武功,自己只怕一個也打不過,要逃走那是千難萬難,但左右是個死,好在綁縛已解,總得試試,最不濟逃不了,給抓了回來,一樣的開心剖膛,難道還能多開一次,多剖一回?眼前切要之事,第一要那老頭子的手不在自己脅下托住,以免身子一動便給他抓住;第二要設法弄熄燈籠燭火,黑暗一團,便有脫身之機。

  他偷眼瞧廳上眾人,只見各人身上都掛插刀劍兵刃。一名中年漢子走到靈座之側,說道:「今日大……大仇得報,大……大哥你可以眼閉……眼閉了。」一句話沒說完,已泣不成聲。他一翻身,撲倒在靈前,放聲大哭。廳上眾人跟著都號啕大哭。

  韋小寶心道:「辣塊媽媽,老子來罵幾句。」但立即轉念:「我開口一罵,這些烏龜王八蛋馬上向老子動手,可逃不了啦。」斜眼見托著自己的老者正自伸衣袖拭淚,便想轉身就逃,但身後站滿了人,只須逃出一步,立時便給人抓住,心想時機未到,不可鹵莽。

  人叢中一個蒼老的聲音喝道:「上祭!」一名上身赤裸、頭纏白布的雄壯大漢大踏步走上前來,手托木盤,高舉過頂,盤中鋪著一塊紅布,紅布上赫然放著一個血肉模糊的人頭。韋小寶險些兒暈去,心想:「辣塊媽媽,這些王八蛋要來割老子的頭了。」又想:「這是誰的頭?是康親王嗎?還是索額圖的?不會是小皇帝的罷?」木盤舉得甚高,看不見首級面容。那大漢將木盤放在供桌上,撲地拜倒。大廳上哭聲又振,眾人紛紛跪拜。

  韋小寶心道:「他媽的,此時不走,更待何時?」轉身正欲奔跑,那老者拉拉他衣袖,輕輕在他背上一推。韋小寶四肢綁縛解開不久,血脈尚未行開,腿上沒半點力氣,給他一推之下,立即跪倒,見眾人都在磕頭,只好跟著磕頭,心中大罵:「賊鰲拜,烏龜鰲拜。老子一刀戳死了你,到得陰間,老子又再來戳你幾刀!」

  有些漢子拜畢站起身來,有些兀自伏地大哭。韋小寶心想:「男子漢大丈夫,這般大哭也不怕羞,鰲拜這王八蛋有甚麼好,死了又有甚麼可惜?又用得著你們這般大流馬尿?」

  眾人哭了一陣,一個高高瘦瘦的老者走到靈座之側,朗聲說道:「各位兄弟,咱們尹香主的大仇已報,鰲拜這廝終於殺頭,實是咱們天地會青木堂的天大喜事……」

  韋小寶聽到「鰲拜這廝終於殺頭」八個字,耳中嗡的一聲,又驚又喜,一個念頭閃電似的鑽入腦中:「他們不是鰲拜的部屬,反是鰲拜的仇人?」那高瘦老者下面的十幾句話,韋小寶全然聽而不聞,過了好一會,定下神來,才慢慢將他說話聽入心中,但中間已然漏了一大段,只聽他說道:「……今日咱們大鬧康親王府,殺了鰲拜,全師而歸,韃子勢必喪膽,於本會反清復明的大業,實有大大好處。本會各堂的兄弟們知道了,一定佩服咱們青木堂有智有勇,敢作敢為。」

  眾漢子紛紛說道:「正是,正是!」「咱們青木堂這次可大大的露了臉。」「蓮花堂、赤火堂他們老是自吹自擂,可那有青木堂這次幹得驚天動地!」「這件事傳遍天下,只怕到處茶館中都要編成了故事來唱。將來把韃子逐出關外,天地會青木堂名垂不朽!」「甚麼把韃子逐出關外?要將眾韃子斬盡殺絕,個個死無葬身之地。」

  眾人你一言,我一語,精神大振,適才的悲戚之情,頃刻間一掃而空。

  韋小寶聽到這裏,更無懷疑,知道這批人是反對朝廷的志士。他在遇到茅十八之前,在揚州街坊市井之間,便已常聽人說起天地會反清的種種俠義事跡。當年清兵攻入揚州,大肆屠殺,姦淫擄掠,無惡不作,所謂:「揚州十日,嘉定三屠」,實是慘不堪言。揚州城中幾乎每一家人家,都有人在這場大屠殺中遭難。因之對於反清義士的欽佩,揚州人比之別地人氏,無形中又多了幾分。其時離「揚州十日」的慘事不過二十幾年,韋小寶從小便聽人不斷說起清軍的惡行,又聽人說史閣部如何抗敵殉難,某人又如何和敵兵同歸於盡。這次茅十八和眾鹽梟在麗春院中打架,便是為了強行替天地會出頭而起,一路上聽他說了不少天地會的英雄事跡,又有甚麼「為人不見陳近南,就稱英雄也枉然」等等言語,心中早已萬分嚮往仰慕,這時親眼見到這一大群以殺韃子為己任的英雄豪傑,不由得大為興奮,一時意忘了自己是韃子朝廷中「小太監」的身份。

  那高瘦老者待人聲稍靜,續道:「咱青木堂這兩年中,時時刻刻記著尹香主尹大哥的大仇,人人在萬雲龍大哥的靈前瀝血為誓,定要殺了鰲拜這廝為尹大哥報仇。尹香主當時慷慨就義,江湖上人人欽仰,今日他在天之靈,見到了鰲拜這個狗頭,一定會仰天大笑。」

  眾人都道:「正是,正是!」

  人叢中一個雄壯的聲音道:「兩年前大夥兒立誓,倘若殺不得鰲拜,我青木堂中人人都是狗熊灰孫子,再也沒臉面在江湖上行走。今日終於雪了這場奇恥大辱。我姓樊的這兩年來飯也吃不飽、覺也睡不好,日思夜想,就是打算怎生給尹香主報仇,為青木堂雪恥,大夥兒終於心願得償,哈哈,哈哈!」許多人跟著他都狂笑起來。

  那高瘦老者說道:「好,我青木堂重振雄風,大夥揚眉吐氣,重新抬起頭來做人。這兩年來,青木堂兄弟們個個都似無主孤魂一般,在天地會中聚會,別堂的兄弟只消瞧我一眼,冷笑一聲,我就慚愧得無地自容,對會中的大事小事,不敢插嘴說一句話。雖然總舵主幾次傳了話來,開導咱們,說道為尹香主報仇,是天地會全體兄弟們的事,決不是青木堂一堂的事。可是別堂兄弟們冷言冷語,卻不這麼想啊。自今而後,那可是大不相同了。」

  另一人道:「對,對,李大哥說得對,咱們乘此機會,一鼓作氣,轟轟烈烈的再幹他幾件大事出來。鰲拜這惡賊號稱『滿洲第一勇士』,今日死在咱們手下,那些滿洲第二勇士、第三勇士、第四勇士,那是個個怕得要死了!」

  眾人一聽,又都轟然大笑起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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