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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四


  關安基手一伸,砰的一聲,在桌上重重一拍,喝道:「玄貞道長,你說甚麼話來?我當不當香主,有甚麼相干,你幹甚麼提到我老婆?」

  玄貞道人還未答話,人叢中一人冷冷的道:「關夫子,尹香主可沒得罪你,你拍他的靈座幹甚麼?」原來關安基適才一拍,卻是拍在靈座之上。

  關安基心中一驚,他人雖暴躁,倒是機靈得很,大聲道:「是兄弟錯了!」在靈位之前跪倒,拜了幾拜,說道:「尹大哥,做兄弟的盛怒之下,在你靈枱上拍了一掌,實在是兄弟的不是,請你老人家在天之靈,不可見怪。」說著砰砰砰的叩了幾個響頭。餘人見他如此,也就不再追究。

  崔瞎子道:「大家瞧!關夫子光明磊落,人是條漢子,就是脾氣暴躁,沉不住氣。他做錯了事,即刻認錯,那當然很好。可是倘若當了香主,一件事做錯了,往往干係極大,就算認錯,又有甚麼用?」

  關安基本來聲勢洶洶,質問玄貞道人為何提及他妻子「十足真金」賈金刀,但盛怒之下,在尹香主靈枱上拍了一掌,為人所責,雖然立即向尹香主靈位磕頭,眾兄弟不再追究,氣勢終於餒了,一時不便再和玄貞道人理論。玄貞也就乘機收篷,笑道:「關夫子,你我自己兄弟,一同出生入死,共過無數患難,犯不著為了一時口舌之爭,失了兄弟間的和氣。剛才貧道說的笑話,你包涵包涵,回家別跟賈金刀嫂子說起。否則她來揪貧道的鬚子,可不是玩的。」眾人又都笑了起來。關安基對這道人本有三分忌憚,只好付之一笑。

  眾人你一言,我一語,有的說李大哥好,有的說關夫子好,始終難以定議。

  忽有一人放聲大哭,一面哭,一面說道:「尹香主啊尹香主,你在世之日,我青木堂中何等和睦,眾兄弟真如至親骨肉一般,同心協力,幹那反清復明的大事。不幸你為鰲拜這奸賊所害,我青木堂中,再沒第二個人能如你這般,既有人緣,又有本事。尹香主啊,除非你死而復生,否則我青木堂只怕要互相紛爭不休,成為一盤散沙,再也不能如你在世之時那般興旺了。」眾人聽到他這等說,許多人忍不住又都流起淚來。

  有一人道:「李大哥有李大哥的好處,關夫子有關夫子的好處,兩位都是自己好兄弟,可不能為了推舉香主之事,大夥兒不和。依我之見,不如請尹香主在天之靈決定。咱們寫了李大哥和關夫子的名字,大夥兒向尹香主靈位磕頭,然後拈鬮決定,最是公平不過。」許多人隨聲附和。

  賈老六大聲道:「這法兒不好。」有人道:「怎麼不好?」賈老六道:「拈鬮由誰來拈?」那人道:「大夥兒推舉一位兄弟來拈便是了。」賈老六道:「只怕人有私心,發生弊端。」崔瞎子怒道:「在尹香主靈前,誰有這樣大的膽子,敢作弊欺瞞尹香主在天之靈?」賈老六道:「人心難測,不可不防。」崔瞎子罵道:「操你奶奶的,除非是你想作弊。」賈老六怒道:「你這小子罵誰?」崔瞎子怒道:「是我罵了你這小子,卻又怎麼?」賈老六道:「我忍耐已久,你罵我奶奶,那可無論如何不能忍了。」刷的一聲,拔出了鋼刀,左手指著他喝道:「崔瞎子,咱哥兒到外面院子中去比劃比劃。」

  崔瞎子慢慢拔出了刀,道:「這是你叫陣,我被迫應戰。關夫子,你親耳聽到的。」關安基道:「大家兄弟,不可為這件事動刀子。崔兄弟,你罵我舅子,那是你的不對。」崔瞎子道:「我早知你要分派我的不是。你還沒做香主,已是這樣,若是做了,那還了得?」關安基怒道:「難道你罵人祖宗,那就對了?你操我小舅子的奶奶,我算是你甚麼人?」

  眾人忍不住大笑,一時大堂之中,亂成一團。賈老六見姊夫為他出頭,更是氣盛,便要往庭中闖去,卻有人伸手攔住,勸道:「賈老六,你想你姊夫當香主,可不能得罪人太多,遇到了事,須得讓人一步。」崔瞎子慢慢收刀入鞘,說道:「我也不是怕了你,只不過大家義氣為重,自己兄弟,不能動刀子拚命。總而言之,關夫子要當香主,我姓崔的說甚麼也不贊成。關夫子的氣還好受,賈老六的氣卻受不了。閻王好見,小鬼難當。」

  韋小寶站在一旁,聽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爭執不休,有的人粗口詈罵,又有人要動刀子打架,冷眼旁觀,頗覺有趣。初時他以為這些人是鰲拜的部屬,不免要殺了自己祭奠鰲拜,待知這些人恨極了鰲拜,心中登如一塊大石落地,可是聽得他們口口聲聲的說甚麼「反清復明」,又擔心起來:「他們自然認定我是清宮裏的小太監,不論如何辯白,他們定然不信。待得香主選定之後,第一件事就會來殺了我。那不是反清復明嗎?眼前的『清人』,除了老子之外,那裏還有旁人?再說,我在這裏,把他們的甚麼秘密都聽了去,就算不殺我滅口,也必將我關了起來,永世不得超生。老子這還是溜之大吉為妙。」慢慢一步一步的退到門邊,只盼廳中情勢再亂,便逃了出去。

  只聽得一人說道:「拈鬮之事,太也玄了,有點兒近乎兒戲。我說呢,還是請李大哥和關夫子以武功來決勝敗,拳腳也好,兵刃也好,點到為止,不可傷人。大夥兒站在旁邊睜大了眼瞧著,誰勝誰敗,清清楚楚,誰也沒有異言。」

  賈老六首先贊成,大聲道:「好!就是比武決勝敗,倘若李大哥勝了,我賈老六就擁李大哥為香主。」

  他這一句話一出口,韋小寶立時心想:「你贊成比武,那定是你姊夫的武功勝過了李大哥,還比甚麼?」連韋小寶都這麼想,旁人自然是一般的想法,擁李派登時紛紛反對,有的說:「做香主是要使全堂兄弟和衷共濟,跟武功好不好沒多大關係。」「真的要比武決定誰做香主,如果本堂兄弟之中,有人武功勝過了關夫子,是不是又讓他來當香主呢?」「這不是推香主,那是擺擂台了。關夫子不妨擺下擂台,讓天下英雄好漢都來打擂台。」「倘若鰲拜這奸賊不死,他是『滿洲第一勇士』,關夫子的武功未必便勝得過他,打了擂台之後,難道便請鰲拜來做咱們香主?」眾人一聽,忍不住都笑了出來。

  正紛亂間,忽有人冷冷的道:「尹香主啊尹香主,你一死之後,大家都瞧你不起了。在你靈前說過的話,立過的誓,都變成放他媽的狗屁了。」

  韋小寶認得這人的聲音,知道是專愛冷言冷語的祁老三。眾人立時靜了下來,跟著幾個人同時問道:「祁老三,你說這話是甚麼意思?」

  祁老三冷笑道:「哼,我姓祁的當年在萬雲龍大哥和尹香主靈前磕過頭,在手指上刺過血,還立下重誓,決意為尹香主報仇,親口說過:『那一個兄弟殺了鰲拜,為尹香主報得大仇,我祁彪清便奉他為本堂香主,忠心遵奉他號令,決不有違!』這一句話,我祁老三是說過的。姓祁的說過話算數,決不是放狗屁!」

  霎時之間,大廳中一片寂靜,更無半點聲息。原來這一句話,大廳上每個人都說過的。

  隔了一會,還是賈老六第一個沉不住氣,說道:「祁三哥,你這話是沒錯,這幾句話大家都說過,連我賈老六在內,說過的話,自然不能含糊。可是……可是……你知,我知,大家都知,殺死鰲拜的,乃是這個……這個……」他轉身尋覓韋小寶,突然見到韋小寶一隻腳已跨出了廳門,正要向外逃遁,大叫:「抓住他,別讓他走了!」

  韋小寶拔足欲奔,剎那之間,六七個人撲了上去,十幾隻手同時抓在他的身上,將他硬生生的拖了回來。

  韋小寶高聲大叫:「喂,喂,烏龜兒子王八蛋,你們拖老子幹甚麼?」他想這次反正是活不成了,不如罵個痛快再說。人叢中走出一個身穿秀才衣巾的人來,說道:「小兄弟,且莫罵人。」韋小寶認得他的聲音,道:「你是祁老三?」那人正是祁老三祁彪清,愕然道:「你認得我?」韋小寶道:「我認得你媽!」祁彪清有三分書獃子脾氣,不知他這是罵人的言語,更加奇怪了,問道:「你怎麼會認得我媽?」韋小寶道:「我跟你媽是老相好,老姘頭。」眾人哈哈大笑,都道:「這小太監油嘴滑舌!」祁彪清臉上一紅,道:「取笑了。」隨即正色道:「小兄弟,你幹麼要殺鰲拜?」

  韋小寶靈機一動,大聲道:「鰲拜這奸賊做了不少壞事,害死了咱們漢人的無數英雄好漢,我韋小寶跟他誓不兩立。我……我好端端一個人,卻給他捉進皇宮,做了太監。我恨不得將他斬成肉醬,丟在池塘裏餵王八。」他知道越是說得慷慨激昂,活命的機會越大。

  大廳上眾人你瞧瞧我,我瞧瞧你,都感驚異。

  祁彪清問道:「你做太監做了多久?」韋小寶道:「甚麼多久了?半年也還不到。我原是揚州人,卻給他捉到北京了來。辣塊媽媽的,臭鰲拜死了也要上刀山、下油鍋、滾釘板、穿骨頭的賊鰲拜。」一連串揚州罵人的言語衝口而出。

  一個中年漢子點頭道:「他倒真是揚州人。」他說的也是揚州口音。

  韋小寶道:「阿叔,咱們揚州人,給滿洲韃子殺得可慘了,一連殺了十天,從朝到晚不停,我爺爺、奶奶、大奶奶、二奶奶、三奶奶、四奶奶,沒一個不給韃子殺了。滿州鬼從東門殺到西門,從南門殺到北門,都是這鰲拜下的命令。我……我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。」他記起聽人所說「揚州十日」大屠殺慘事,越說越真。眾人聽得聳然動容,連連點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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