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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九


  萬震山道:「敵人得了劍譜,推詳不出其中的秘奧,又有甚麼屁用?咱們的連城劍法,每一招的名稱都是一句唐詩,別門別派的人,任他武功通天,卻也不知。這世界上,只有我和言達平二人,才知道第一招是甚麼詩句,第二招又是甚麼詩句。才知道第一個字要到『春歸』這首詩中去找,第二個字要到『重經昭陵』這首詩中去尋。」

  萬圭道:「這連城劍法的名稱,你不是已教了我們嗎?」萬震山道:「次序都是抖亂了的。」萬圭道:「爹,你連我也不教真的劍法。」萬震山微有尷尬之色,道:「我有八個弟子,大家朝晚都在一起,若是單單教你,他們定會知覺,那便不妙了。」

  萬圭「嗯」了一聲,道:「敵人的陰謀定是這樣,他知道用水濕紙,便有字跡顯出,因此故意將劍譜交給咱們,又故意用水顯出幾個字來,要咱們查出了劍譜裏的秘奧,讓咱們去尋訪寶藏,他就來個『強盜遇著賊爺爺』。」萬震山道:「對了!咱們須得步步提防,別落得一場辛苦,得不到寶藏,連性命也送掉了。」

  他又沾濕了手指,去尋第三個字,說道:「劍法第三招,出於處默的『聖果寺』,三十三,第三十三字,『下方城郭近,鐘磬雜笙歌』中的『城』字,『江陵城』,對啦,對啦!那還有甚麼可疑心的?咦,怎麼這裏癢得厲害?」他伸右手在左手背上搔了幾下,覺得右手也癢,伸左手去搔了幾下,又看那劍譜,說道:「這第四招,是二十八,嗯,一五、一十、十五……第二十八字是個『南』字,『江陵城南』,哈哈,咦!好癢!」低頭向自己左手上看去,只見手背上長了三條墨痕,微覺驚詫:「今天我又沒寫字,手背上怎麼有黑墨?」只覺雙手手背上越來越癢,一看右手,也是有好幾條縱橫交錯的墨痕。

  萬圭「啊」的一聲,道:「爹爹,哪……哪裏來的?這好像是言達平那廝的花蠍毒。」萬震山給他一言提醒,只覺手上癢得更加厲害了,忍不住伸手又去搔癢。

  萬圭叫道:「別搔,是……是你指甲上帶毒過去的。」

  萬震山叫道:「啊喲!果真如此。」登時省悟,道:「那小淫婦將劍譜浸在血水之中,你的血中含有蠍毒……吳坎這小賊,偏不肯爽爽快快的就死,卻在我手上搔了這許多血痕。他媽的,蠍毒傳入了傷口之中,好在不多,諒來也不礙事。啊喲,怎地越來越痛了,哎唷,哎唷。」忍不住大聲呻吟了起來。

  萬圭道:「爹,你這蠍毒中得不多,我去舀水來給你洗洗。」萬震山道:「不錯!」大聲叫道:「桃紅,桃紅!打水來!」萬圭眉頭蹙起,心道:「爹爹嚇得胡塗了,桃紅早給他趕走了,這會兒又來叫她。」拿起一隻銅臉盆,快步出房,在天井裏七石缸中舀起一盆天落水,端進來放在桌上。萬震山忙將雙手浸入了清水之中,一陣冰涼,痛癢登減。

  那知道萬圭手上所中的蠍毒遇上解藥,流出來的黑血也具劇毒,毒性比之原來的蠍毒只有更加厲害,萬震山手背上被吳坎抓出的血痕深入肌理,一碰到這劇毒,實比萬圭中毒更深。他雙手在清水中浸得片時,一盆水已變成了淡墨水一般。墨水由淡轉深,過不多時,變得便如是一盆濃濃的墨汁。

  萬氏父子相顧失色。萬震山將手掌提了起來,不禁「啊」的一聲,失聲驚呼,只見兩隻手幾乎腫成了兩個圓球。萬圭道:「啊喲,不好,只怕不能浸水!」

  萬震山痛得急了,一腳踢在他腰間,罵道:「你既知不能浸水,怎麼又去舀水來?這不是存心害我麼?」萬圭痛得蹲下身去,道:「我本來又不知道,怎樣會來害你?」

  戚芳在床底下聽得父子二人爭吵,心中也不知是淒涼,還是體會到了復仇的喜悅。

  只聽得萬震山只是叫:「怎麼辦?怎麼辦?」萬圭道:「我樓上有些止痛藥,雖不能解毒,卻可止得一時之痛,要不要敷一些?」萬震山道:「好,好,好!快去拿來!」萬圭道:「是否有效,孩兒可就不知,說不定越敷越不對頭,爹爹又要踢我。」萬震山罵道:「王八羔子!這會兒還在不服氣麼?老子生了你出來,踢一腳又有甚麼大不了?快去,快去拿來。」萬圭應道:「是!」轉身出去。

  萬震山雙手腫脹難當,手背上的皮膚黑中透亮,全無半點皺紋,便如一個吹脹了的豬尿泡一般,眼看再稍脹大,勢非破裂不可,叫道:「我和你一起去!可……可不能耽擱了。」將劍譜往懷中一揣,奔行如飛,搶出房門,趕在萬圭之前。

  ***

  戚芳聽得二人遠去,忙從床底爬了出來,自忖:「卻到哪裏去好?」霎時間六神無主,只覺茫茫大地,竟無一處可以安身:「他們害死我爹爹,此仇豈可不報?但這血海深仇,卻如何報法?說到武功、機智,我和公公、三哥實是差得太遠,何況他們認定我和吳坎結了私情,一見面就會對我狠下殺手,我又怎能抵擋?眼下只有去……去尋找狄師哥,再作計較。可又不知他在那裏?空心菜呢?我怎能撇下了她?」一想到女兒,當即拔步奔向後樓,決意抱了女兒先行逃走,再想復仇之法。

  在她內心,又還不敢十分確定萬氏父子當真是害死了她父親。萬震山是個心狠手辣之徒,那是絕無懷疑,但萬圭呢?對於丈夫的柔情蜜意,終不能這麼快便決絕的拋卻。

  她奔到樓下,聽得萬震山嘶啞的聲音在大叫大嚷,心想:「這麼叫法,要將空心菜吵醒了!」想到女兒會大受驚嚇,便顧不得自身危險,輕輕走上樓去,小心不讓樓梯發出聲息。空心菜睡覺的小房便在她夫妻的臥室之後,只以一層薄板隔開。戚芳溜進小房,臥房中燈光映了進來,只見女兒睜大了眼,早已醒轉,臉上滿是恐怖之色,一見到母親,小嘴一扁,便要哭叫出來。戚芳急忙搶上前去,將她摟在懷裏,做個手勢,叫她千萬不可出聲。空心菜既聰明,又聽話,當下一聲不響,娘兒倆摟抱著躺在床上。

  只聽得萬震山大叫:「不成,不成,這止痛藥越止越痛,須得尋到那草頭郎中,用他的解藥來治。」萬圭道:「是啊,只有那解藥才治得這毒,等天一亮,叫魯大哥他們大夥兒一齊出馬,去尋那郎中。我手上的傷口也痛得很。」萬震山怒道:「怎等得到天亮?啊喲,哎唷!受不了啦,受不了啦!」突然間腳下一軟,倒在地下,痛得打滾,叫道:「快,快!拿劍來,將我這雙手砍了!快砍了我的手!」只聽得房中傢具砰嘭翻倒,瓶碗乒乓打碎之聲,響成了一片。

  空心菜嚇得緊緊的摟了媽媽,臉色大變。戚芳伸手輕輕撫慰,卻不敢作聲。

  萬圭也是十分驚慌,說道:「爹,你……你忍耐一會兒,你的手怎能砍了?咱們快找解藥是正經。」萬震山痛得再難抵受,喝道:「你為甚麼不砍去我雙手,除我痛楚?啊,知道了,你……你想我快快死了,好獨吞劍譜,想獨自個去尋寶藏……」萬圭怒道:「爹,你痛得神智不清了,快上床睡一忽兒。我又不知劍招的次序,得了劍譜又有甚麼用?」

  萬震山不斷在地下打滾,道:「你說我神智不清,你自己就存心不良。我……我痛得要死了……要死了……一拍兩散,大家都得不到。」

  突然之間,他紅了雙眼,從懷中掏出劍譜,伸手一頁頁的撕碎。他十根手指腫得便如一根根紅蘿蔔般,動作不靈,但還是撕碎了好幾頁。

  萬圭大驚,叫道:「別撕,別撕!」伸手便去搶奪。他抓住了半本劍譜,萬震山卻抓住了另一半,牢不放手。那劍譜在血水中浸過,迄未乾透,霉霉爛爛的,兩人這麼一拉扯,登時撕成兩半。萬圭呆了一呆,萬震山又去撕扯。萬圭不甘心讓這已經到手的寶藏化作過眼雲煙,忙伸手推開父親。兩人在地下你搶我奪,翻翻滾滾,將劍譜撕得更加碎了。

  突然間聽得萬圭長聲驚呼:「哎唷……糟了……我傷口中又進了毒,啊喲,好痛!」兩人這麼你拉我扯,劍譜上的毒質沾進了萬圭手背上原來的傷口。片刻之間,萬圭手背又高高腫起,劇痛椎心穿骨。他久病之後,耐力甚弱,毒素一入傷口,隨血上行,發作奇快。父子二人在樓板上滾來滾去,慘呼號叫。

  戚芳聽了一會,究竟夫妻情重,再也不能置之不理,從床上站起身來,走到門口,冷冷的道:「怎麼啦?兩個在幹甚麼?」

  萬氏父子見到戚芳,劇痛之際,再也沒心情憤怒。萬圭叫道:「芳妹,快去找那草頭郎中,請他快配解藥,哎唷,哎唷……實在……實在痛得熬不住了,求求你……」

  戚芳見他痛得滿頭大汗的模樣,心更加軟了,從懷中取出瓷瓶,道:「這是解藥!」

  萬震山和萬圭一見瓷瓶,同時掙扎著爬起,齊道:「好極,好極!快,快給我敷上。」

  戚芳見萬震山目光兇狠貪婪,有如野獸,心想若不乘此要挾,如何能查明真相,便道:「慢著,不許動!誰要動上一動,我便將解藥拋出窗外,投入水缸,大家都死!」說著推開窗子,拔開瓷瓶的瓶塞,將解藥懸在窗外,只須手一鬆,瓷瓶落水,再也無用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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