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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八


  谷底白雪起伏一會,終於慢慢靜止。崖上水岱、花鐵幹,洞中狄雲、水笙,卻只有更加焦急,不知這場雪底惡戰到底誰勝誰敗。四人都是屏息凝氣、目不轉瞬的注視谷底。

  過了好一會,一處白雪慢慢隆起,有人探頭上來,這人頭頂上都是白雪,一時分不清是俗家還是和尚,這人漸升漸高,看得出頭上長滿了白髮。那是陸天抒!

  水笙大喜,低聲歡呼。狄雲怒道:「有甚麼好叫的?」水笙道:「你師祖爺爺死啦,你小和尚也命不久長了。」這句話她便不說,狄雲也豈有不知?這些時日之中,他每天和血刀僧在一起,「近朱者赤」,不知不覺間竟也沾上了一點兒橫蠻暴躁的脾氣。何況眼見陸天抒得勝,自己勢必落在這三老手中,更有甚麼辯白的機會?他心情奇惡,喝道:「你再囉唆,我先殺了你。」水笙一凜,不敢再說。她被血刀僧點了穴道,動彈不得,狄雲雖是斷了腿,但要殺害自己,卻是容易不過。

  陸天抒的頭探在雪面,大聲喘息,努力掙扎,似想要從雪中爬起。水岱和花鐵幹齊聲叫道:「陸大哥,我們來了!」兩人湧身躍落,沒入深雪,隨即竄上,躍向谷邊的岩石。

  便在此時,卻見陸天抒的頭倏地又沒入了雪中,似乎雙足被人拉住向下力扯一般。他沒入之後,再也不探頭上來,但血刀僧卻也是影蹤不見。水岱和花鐵幹對望一眼,心下均甚憂急,見陸天抒適才沒入雪中,勢既急速,又似身不由主,十九是遭了敵人暗算。

  突然間波的一響,又有一顆頭顱從深雪中鑽了上來,這一次卻是頭頂光禿禿的血刀僧。他哈哈一笑,頭顱便沒入雪裏。水岱罵道:「賊禿!」提劍正要躍下廝拚,忽然間雪中一顆頭顱急速飛上。

  那只是一個頭顱,和身子是分離了的,白髮蕭蕭,正是陸天抒的首級。這頭顱向空中飛上數十丈,然後拍的一聲,落了下來,沒入雪中,無影無蹤。

  水笙眼見這般怪異可怖的情景,嚇得幾欲暈倒,連驚呼也叫不出聲。

  水岱悲憤難當,長聲叫道:「陸大哥,你為兄弟喪命,英靈不遠,兄弟為你報仇。」縱身正要躍出,花鐵幹急忙抓住他左臂,說道:「且慢!惡僧躲在雪底,他在暗裏,咱們在明裏,胡亂跳下去,別中人他的暗算。」水岱一想不錯,哽咽道:「那……那便如何?」花鐵幹道:「他在雪底能耗得幾時,終究會要上來。那時咱二人聯手相攻,好歹要將他破膛剜心,祭奠兩位兄弟。」水岱淚水從顋邊滾滾而下,心中只道:「要鎮靜,定下神來,這時候千萬不能傷心!大敵當前,不可心浮氣粗!」但兩個數十年相交的知友一旦喪命,卻教他如何不悲從中來?又如何能夠抑止?

  兩人望定了血刀僧適才鑽上來之處,從一塊岩石躍向另一塊岩石,並肩迫近,漸漸接近水笙和狄雲藏身的石洞之旁。

  水笙斜眼向狄雲偷睨,心中盤算,等父親再近得幾丈,這才出聲呼叫,好讓他能及時過來相救,倘若叫得早了,小惡僧便會搶先下手殺了自己。狄雲見到她神色不定,眼珠轉動,已料到她的用意,假裝閉目養神。水笙不虞有他,只是望著父親。突然之間,狄雲雙手在地下一撐,身子躍起,撲在水笙背上,右臂一彎,扼住了她喉嚨。

  水笙大吃一驚,待要呼叫,卻那裏叫得出聲?只覺狄雲的手臂扼得自己氣也透不過來,忽聽他在自己耳邊低聲道:「你答允不叫,我就不扼死你!」他說了這句話,手臂略鬆,讓她吸一口氣,但那粗糙瘦硬的手臂,卻始終不離開她喉頭柔嫩的肌膚。水笙恨極,心中千百遍的咒罵,可便是奈何不得。

  水岱和花鐵幹蹲在一塊大岩石上,但見雪谷中絕無動靜,都是大為奇怪,不知血刀僧在玩甚麼玄虛,怎能久耽雪底。

  他們悲痛之際,沒想到血刀僧自幼生長於藏邊冰天雪地,熟知冰雪之性。先前他鑽入雪底之後,立時便以血刀剜了個大洞,伸掌拍實,雪洞中便存得有氣,每逢心跳加劇,呼吸難繼,便探頭到雪洞中吸幾口氣。陸天抒卻如何懂得這個竅門,一味屏住呼吸,硬拚硬打。他內力雖然充沛,終是及不上血刀僧不住換氣。便如兩人在水底相鬥,一人可以常常上水面呼吸,另一人卻沉在水底,始終不能上來,勝負之數,可想而知。陸天抒最後實在氣窒難熬,干冒奇險,探頭到雪上吸氣,下體當即給血刀僧連砍三刀,死於雪底。

  水岱和花鐵幹越等越心焦,轉眼間過了一炷香時分,始終不見血刀僧的蹤跡。水岱道:「這惡僧多半是身受重傷,死在雪底了。」花鐵幹道:「我想多半也是如此。陸大哥豈能為惡僧所殺,卻不還他兩刀?何況這惡僧和劉賢弟拚鬥甚久,早已不是陸大哥的對手。」水岱道:「他定是行使詐計,暗算了陸大哥。」說到此處,悲憤無可抑制,叫道:「我到下面去瞧瞧。」花鐵幹道:「好,可要小心了,我在這裏給你掠陣。」

  水岱手提長劍,吸一口氣,展開輕功,便從雪面上滑了過去,只滑出數丈,察覺腳下並不如何鬆軟,當下奔得更快。這雪谷四周山峰極高,萬年不見陽光,谷底積的雖然是雪,卻早已冰雪相混,有如稀泥,從上躍下固是立時沒入,以輕功滑行卻不致陷落,水岱輕身功夫甚是了得,在雪面上越滑越快,只聽得花鐵幹叫道:「好輕功!水賢弟,那惡僧便在左近,小心!」

  話聲未絕,喀喇一聲,水岱身前丈許之外鑽出一個人來,果然便是血刀僧,只見他雙手空空,沒了兵刃,叫聲:「啊喲!」不敢和水岱接戰,向西飄開數丈,慌慌張張的叫道:「大丈夫相鬥,講究公平。你手裏有劍,我卻赤手空拳,那如何打法?」水岱尚未答話,花鐵幹遠遠叫道:「殺你這惡僧,還講甚麼公平不公平?」他輕功不及水岱,不敢踏下雪地,從旁邊岩石繞將過去,從旁夾擊。

  水岱心想惡僧這口血刀,定是和陸大哥相鬥之時在雪中失落了。深谷中積雪數十丈,這口刀那裏還找得著?他見敵人沒了兵刃,更加放心,必勝之券,已操之於手,只是別要讓他逃得遠了,或是無影無蹤的又鑽入雪中,叫道:「兀那惡僧,我女兒在哪裏?你說了出來,便將你痛痛快快的一劍殺了!不給你吃零碎苦頭。」

  血刀僧道:「這妞兒的藏身之所,你就尋上十天半月,也未必尋得著。若是放我生路,便跟你說。」口中說話,腳下絲毫不停。

  水岱心想:「姑且騙他一騙,叫他先說了出來。」便道:「此處四周都是插翅難上的高峰,便放了你,你又走向何處?」血刀僧道:「這裏的地勢古怪之極,我在左近住過幾年,卻是瞭如指掌。你如殺了我,一定難以出谷,活活的餓死在這裏,不如大家化敵為友,我還你女兒,再引你們出谷如何?」

  花鐵幹怒道:「惡僧說話,有何信義?你快跪下投降,如何處置,我們自有主意,何用你來插嘴?」一面說,一面漸漸迫近。血刀僧笑道:「既是如此,老子可要失陪了!」腳下加快,斜刺裏向東北角上奔去。水岱罵道:「往那裏去!」挺劍疾追。

  血刀僧奔跑迅速,奔出數十丈後,迎面高峰當道,更無去路。他身形一幌,疾轉回頭,從水岱身旁斜斜掠過。水岱揮劍橫削,差了尺許沒能削中,血刀僧又向西北奔去。水岱見他重回舊地,心道:「在這谷中奔來奔去,又逃得到那裏?不過老是捉迷藏般地追逐,這廝輕功不弱,倒不易殺得了他。笙兒又不知到了何處。」他心中焦急,提一口氣,腳下加快,和敵人又近了數尺,忽聽得血刀僧「啊」的一聲,向前撲倒,雙手在雪地中亂抓亂爬,顯是內力已竭,摔倒了便爬不起來。

  石洞中狄雲和水笙都看得清楚,一個驚慌,一個歡喜。狄雲斜眼瞥處,見到水笙滿臉喜色,心中惱恨,不由得手臂收緊,用力在她喉頭一扼。

  眼見血刀僧無法爬起,水岱那能失此良機,搶上幾步,挺劍向他臀部疾刺而下,這時不欲一劍便將他刺死,要將他傷得逃跑不了,再拷問水笙的所在。長劍只遞出兩尺,驀地裏左腳踏下,足底虛空,全身急墮,下面竟是一個深洞。

  這一下奇變橫生,竟似出現了妖法邪術,花鐵幹、狄雲、水笙三人眼見水岱便要得手,卻在一瞬之間陡然消失,不知去向。跟著一聲長長的慘叫,從地底傳將上來,正是水岱的聲音,顯是在下面碰到了極可怕之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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