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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〇


  猛聽得南邊又有一人高聲叫道:「落花流水——」這「落花流水」的第四個「水」拖得特長,聲音滔滔不絕的傳到,有如長江大河一般。這聲音更比其餘三人近得多。

  水笙大喜,叫道:「爹爹,爹爹,快來!」

  群豪中有人喜道:「江南四老到啦,落花流水!哈……」他那哈哈大笑只笑出一個「哈」字,胸口鮮血激噴,已被血刀砍中。

  血刀老祖聽得又來一人,而此人竟是水笙之父,猛地想起一事:「曾聽我徒兒善勇說道,中原武林中武功最厲害的,除了丁典之外,有甚麼南四奇、北四怪。北四怪叫甚麼『風虎雲龍』,南四奇則是『落花流水』。當時我聽了說道滾他媽的,外號叫作『落花流水』,還能有甚麼好腳色?可是聽這四個傢伙的應和之聲,可著實有點兒鬼門道。」

  他尋思未定,只聽得四人齊聲合呼,「落花流水」之聲,從四個不同方向傳來,只震得山谷鳴響。血刀老祖聽聲音知四人相距尚遠,最遠的還在五里之外,但等得將眼前敵人一一殺了,那四人一合上圍,可就不易脫身。他撮唇作嘯,長聲呼道:「落花流水,我打你們個落花流水!」手指彈處,錚的一聲,水笙手中長劍被他彈中,拿捏不定,長劍直飛起來。

  血刀老祖叫道:「狄雲,預備上馬,咱們可要少陪了。」

  狄雲答應不出,心中好生為難,要是和他同逃,難免陷溺愈來愈深,將來無可收拾。但如留在此處,立時便會被眾人斬成碎塊,說半句話來分辯的餘裕也無。只聽血刀老祖又叫:「徒孫兒,快牽了馬。」狄雲轉念已定:「眼前總是逃命要緊。我這一生給人冤枉,還算少了?人家心裏對我怎麼想法,那管得了這許多?」等到血刀老祖第三次呼叫,便即答應,拾起地下一根花槍,左手支撐著當作拐杖,走到樹邊去牽了兩匹坐騎。

  一個使桿棒的大胖子叫道:「不好,惡僧想逃,我去阻住他。」挺起桿棒,便向狄雲趕去。血刀老祖道:「嘿,你去阻住他,我來阻住你。」血刀揮處,那胖子連人帶棒,斷為四截。餘人見到他如此慘死,忍不住駭然而呼。血刀老祖原是要嚇退眾人的牽纏,迴過長臂,攔腰抱起水笙,撒腿便向牽著坐騎的狄雲身前奔來。

  水笙急叫:「惡僧,放開我,放開我!」伸拳往他背上急擂。她劍法不弱,拳頭卻出手無力,血刀老祖皮粗肉厚,給她搥上幾下渾如不覺,長腿一邁便是半丈,連縱帶奔,幾個起落,便已到了狄雲身旁。

  汪嘯風將那套「孔雀開屏」使發了性,一時收不住招,仍是「東展錦羽」、「西剔翠翎」、「南迎艷陽」、「北迴晨風」,一式式的使動。他見水笙再次被擄,忙狂奔追來,手中長劍雖仍不住揮舞,卻已不成章法。

  血刀老祖將狄雲一提,放上了黃馬,又將水笙放在他身前,低聲道:「那四個鬼叫的傢伙都是勁敵,非同小可。這女娃兒是人質,別讓她跑了。」說著跨上白馬,縱騎向東。

  只聽得「落花流水,落花流水」的呼聲漸近,有時是一人單呼,有時卻是兩人、三人、四人齊聲呼叫。

  水笙大叫:「表哥,表哥!爹爹,爹爹!快來救我。」可是眼見得表哥又一次遠遠的落在馬後。「鈴劍雙俠」的坐騎黃馬和白馬乃是千中挑、萬中選的大宛駿馬。平時他二人以此自傲,常說雙騎腳程之快,力氣之長,當世更無第三匹馬及得上,可是這時為敵所用,畜生無知,仍是這般疾馳快跑,馬越快,離得汪嘯風越加遠了。

  汪嘯風眼看追趕不上,只有不住呼叫:「表妹,表妹!」

  一個高呼「表哥」,一個大叫「表妹」,聲音哀淒,狄雲聽在耳中,極是不忍,只想將水笙推下馬來,但想到血刀老祖之言:「來的都是勁敵,非同小可,這女娃兒是人質,別讓她跑了。」放走水笙,血刀老祖定會大怒,此人殘忍無比,殺了自己如宰雞犬,又想如給水笙之父等四個高手追上了,自己定也不免冤枉送命。一時猶豫難決,聽得水笙高叫表哥之音已是聲嘶力竭,心中突然一酸:「他二人情深愛重,被人活生生的拆開。我跟師妹……嘿,我跟師妹,何嘗不是這樣?可是,可是她對待我,幾時能像水姑娘對她表哥那樣?」想到此處,不由得傷心,心道:「你去罷!」伸手將她推下了馬背。

  血刀老祖雖然在前帶路,時時留神後面坐騎上的動靜,忽聽得水笙大叫之聲突停,跟著一聲「啊喲」,掉在地下,還道狄雲斷了一腿,制她不住,當即兜轉馬頭。

  水笙身子落地,輕輕一縱,已然站直,當即發足向汪嘯風奔去。兩人此時相距已有五十餘丈,一個自西而東,一個自東而西,越奔越近。一個叫:「表哥!」一個叫:「表妹!」都是說不出的歡喜。

  血刀老祖微笑勒馬,竟不理會,稍候片刻,眼見汪嘯風和水笙相距已不過二十餘丈,這才雙腿一夾,一聲呼嘯,向水笙追去。

  狄雲大驚,心中只叫:「快跑,快跑!」對面幾個倖存的漢子見血刀老祖口銜血刀,縱馬衝來,也是齊聲呼叫:「快跑,快跑!」

  水笙聽得背後馬蹄之聲越來越近,但兩人發力急奔之下,和汪嘯風之間相距也是越來越近。她奔得胸口幾乎要炸裂了,膝彎發軟,隨時都會摔倒,終於還是勉強支撐。

  突然之間,覺得到白馬的呼吸噴到了背心,聽得血刀老祖笑道:「逃得了麼?」水笙伸出雙手,汪嘯風還在兩丈以外,血刀老祖的左手卻已搭上了她的肩頭。

  她一聲驚呼,正要哭出聲來,只聽得一個熟悉而慈愛的聲音叫道:「笙兒別怕,爹來救你了!」

  ***

  水笙一聽,正是父親到了,心中一喜,精神陡長,腳下不知從那裏生出一股力氣,一縱之下,向前躍出丈餘,血刀老祖的手掌本已搭在她肩頭,竟爾被她擺脫。汪嘯風向前一湊,兩人左手已拉著左手。汪嘯風右手長劍舞出一個劍花,心下暗道:「天可憐見,師父及時趕到,便不怕那淫僧惡魔了。」

  血刀老祖嘿嘿冷笑聲中,血刀遞出。汪嘯風急揮長劍去格,突見那血刀紅影閃閃,迎頭彎轉,竟如一根軟帶一般,順著劍鋒曲了下來,刀頭削向他手指。汪嘯風若不放手撤劍,一隻手掌立時便廢了。他百忙中變招也真迅捷,掌心勁力一吐,長劍向敵人飛擲過去。

  血刀老祖左指彈處,將長劍向西首飛奔而至的一個老者彈出,右手中血刀更向前伸,直砍汪嘯風面門。汪嘯風仰身相避,不得不放開了水笙的手掌。血刀老祖左手迴抄,已將水笙抱起,橫放在馬鞍之上,他卻不拉轉馬頭,仍是向前直馳,衝向前面中原群豪。

  攔在道中的幾條漢子見他馳馬衝來,齊聲發喊,散在兩旁。血刀老祖口發荷荷怪聲,砍翻一名漢子,縱馬兜了個圈子,向狄雲奔去。

  突見左首灰影一閃,長劍上反射的月光耀眼生花,一條冷森森的劍光點向他胸口。血刀老祖迴刀掠出,噹的一聲,刀劍相交,只震得虎口隱隱作麻,心道:「好強的內力。」便在此時,右首又有一柄長劍遞到,這劍勢道甚奇,劍尖劃成大大小小的一個個圈子,竟看不清他劍招指向何處。血刀老祖又是一驚:「太極劍名家到了。」

  他勁透右臂,血刀也揮成一個圓圈,刀圈和劍圈一碰,噹噹噹數聲,火花迸濺。對方喝道:「好刀法!」向旁飄開,卻是個身穿杏黃道袍的道人。血刀老祖叫道:「你劍法也好!」左首那人喝道:「放下我女兒!」劍中夾掌,掌中夾劍,兩股勁力一齊襲到。

  狄雲遠遠望見血刀老祖又將水笙擄到,跟著卻受二人左右夾擊。左首那老者白鬚如銀,相貌俊雅,口口聲聲呼喝「放下我女兒」,自是水笙的父親。但見血刀老祖每接他一劍,身子便幌了一幌,似是內力有所不如,卻見西邊山道上又有兩人奔來,身形快捷如風,顯然也是極強的高手。狄雲心想:「待得那二人趕到,四人合圍,血刀老祖定然不敵,非死即傷。我還是及早逃命罷!」轉念又想:「若不是他出手相救,我早給那汪嘯風一劍殺了。忘恩負義,只顧自身,太也卑鄙無恥。」當下勒馬相候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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