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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八


  狄雲伸手拉她坐起,手指大樹邊的馬匹,意思說要和她一齊上馬逃走。水笙全身軟軟的全然做不得主。狄雲若是雙腿健好,便能抱了她奔下坡去,但他斷腿後自己行走兀自艱難,無論如何不能再抱一人,唯有設法解開她穴道,讓她自行。只是他不明點穴解穴之法,只得向水笙連打手勢,指著她身上各處部位,盼她以眼色指示,何處能夠解穴。

  水笙見他伸手向自己全身各處東指西指,不禁羞憤到了極點,也痛恨到了極點:「這小惡僧不知想些甚麼古怪法門,要來折辱於我。我只要身子能動,即刻便向石壁上一頭撞死,免受他百端欺侮。」

  狄雲見她神色古怪,心想:「多半她也是不知。」眼前除了解她穴道之外,更無第二條脫身逃走之途,可是說甚麼也不敢開口,暗道:「姑娘,我是一心助你脫險,得罪莫怪。」當下伸出手去,在她背上輕輕推拿了幾推。

  這輕輕幾下推揉,於解穴自然毫無功效,但水笙心中的驚恐卻又增了幾分。她表哥汪嘯風自幼在她家跟她父親學藝,和她青梅竹馬,情好彌篤,父親也早說過將她許配給了表哥。兩人雖時時一起出門,行俠江湖,但互相以禮自持,連手掌也從不相觸。狄雲這麼推拿得幾下,她淚水已撲簌簌地流了下來。

  狄雲微微一驚,心道:「她為甚麼哭泣?嗯,想必她給點穴之後,這背心的穴道一碰到便劇痛難當,因此哭了起來。我試試解她腰裏的穴道。」於是伸手到她後腰,輕輕捏了幾下。這幾下一捏,水笙的眼淚流得更加多了。狄雲大為惶惑:「原來腰間穴道也痛,那便怎生是好?」他知道女子身上的尊嚴,這胸頸腿腹等處,那是瞧也不敢去瞧,別說去碰了,尋思:「我沒法子解她穴道,若再亂試,那可使不得。只有背負她下坡,冒險逃走。」於是握著她的雙臂,要將她身子拉到自己背上。

  水笙氣苦已極,驚怒之下,數次險欲暈去,見他提起自己手臂,顯是要來解自己衣衫,一口氣塞在胸間,呼不出去。狄雲將她雙臂一提,正要拉起她身子,水笙胸口這股氣一衝,啞穴突然解了,當即叫喚:「惡賊,放開我!別碰我,放開我!」

  這一下呼叫突如其來,狄雲大吃一驚,雙手一鬆,將她摔在地下,自己站立不穩,一摔之下,壓在她的身上。

  水笙這麼一叫,那老僧立時醒覺,睜開眼來,見兩人滾作一團,又聽水笙大叫:「惡僧,你快一刀將姑娘殺了,放開我。」那老僧哈哈大笑,說道:「小混蛋,你性急甚麼?你想先偷吃師祖的姑娘麼?」走上前來,一把抓住狄雲的背心,將他提了起來,走遠幾步,才將他放下,笑道:「很好,很好!我就喜歡你這種大膽貪花的少年,你斷了一條腿,居然不怕痛,還想女人,妙極,妙極,有種!很合我的脾胃。」

  狄雲被他二人誤會,當真是哭笑不得,心想:「我若說明真相,這惡僧一掌便送了我的性命。只好暫且敷衍,再想法子脫身,同時搭救這姑娘。」

  那老僧道:「你是寶象新收的弟子,是不是?」不等狄雲回答,裂嘴一笑,道:「寶象一定很喜歡你了,連他的血刀僧衣也賜了給你,他那部『血刀秘笈』有沒傳給你?」

  狄雲心想:「『血刀秘笈』不知是甚麼東西?」顫抖著伸手入懷,取出那本黃紙冊子。

  那老僧接過來翻閱一遍,又還了給他,輕拍他頭頂,說道:「很好,很好,你叫甚麼名字?」狄雲道:「我叫狄雲。」那老僧道:「很好,很好!你師父傳過你練功的法門沒有?」狄雲道:「沒有。」那老僧道:「嗯,不要緊。你師父那裏去了?」狄雲那敢說寶象不是自己師父,而且早已死了,只得隨口道:「他……他在江裏乘船。」

  那老僧道:「你師父跟你說過師祖的法名沒有?」狄雲道:「沒有。」那老僧道:「我法名便叫做『血刀老祖』。你這小混蛋很能討我歡喜。你跟著師祖爺爺,包管你享福無窮,天下的美貌佳人哪,要那一個便取那一個。」

  狄雲心想:「原來他是寶象的師父。」問道:「他們罵你……罵咱們是『血刀惡僧』,師……師祖是咱們這一派的掌教了?」血刀老祖笑道:「嘿嘿,寶象這混蛋的口風也真緊,家門來歷,連自己心愛的徒兒也不給說。咱們這一派是西藏青教中的一支,叫做血刀門。你師祖是這一門的第四代掌教。你好好兒學功夫,第六代掌教說不定便能落在你的身上。嗯,你的腿斷了,不要緊,我給你治治。」

  他解開狄雲斷腿的傷處,將斷骨對準,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,倒出些藥末,敷在傷處,說道:「這是本門秘製的接骨傷藥,靈驗無比,不到一個月,斷腿便平復如常。咱們明兒上荊州府去,你師父也來會齊。」狄雲心中一驚:「荊州我可去不得。」

  血刀老祖包好狄雲的傷腿,回頭向水笙瞧瞧,笑道:「小混蛋,這妞兒相貌挺美,不壞,當真不壞。她自稱甚麼『鈴劍雙俠』。她老子水岱自居名門正派,說是中原武林中的頂兒尖兒人物,不自量力的要跟咱們『血刀門』為難,昨天竟殺了你一個師叔,他奶奶的,想不到他的大閨女卻給我手到擒來。嘿嘿嘿,咱爺兒倆要教她老子丟盡臉面,剝光了這妞兒衣衫,縛在馬上,趕著她在一處處大城小鎮遊街,教千人萬人都看個明白,水大俠的閨女是這麼一副模樣。」

  水笙心中怦怦亂跳,嚇得只想嘔吐,不住轉念:「那小的惡僧固惡,這老的更是兇暴,我怎樣才能圖個自盡,保住我軀體清白和我爹爹的顏面?」

  ***

  忽聽得血刀老祖笑道:「說起曹操,曹操便到,救她的人來啦!」狄雲心中一喜,忙問:「在那裏?」血刀老祖道:「還在五里之外,嘿嘿,一共有十七騎。」狄雲側耳傾聽,隱隱聽到東南方山道上有馬蹄之聲,但相距甚遠,連蹄聲也是若有若無,絕難分辨多寡,這老僧一聽,便知來騎數目,耳力實是驚人。

  血刀老祖道:「你的斷腿剛敷上藥,三個時辰內不能移動,否則今後便會跛了。這一二百里內,沒聽說有甚麼大本領之人,這一十七騎追兵,我都去殺了罷。」

  狄雲不願他多傷武林中的正派人物,忙道:「咱們躲在這裏不出聲,他們未必尋得著。敵眾我寡,師……師祖還是小心些的好。」

  血刀老祖大是高興,說道:「小混蛋良心好,難得難得,師祖爺爺很歡喜你。」伸手腰間,一抖之下,手中已多了一柄軟軟的緬刀。刀身不住顫動,宛然是一條活的蛇一般。月光之下,但見這刀的刃鋒上全是暗紅之色,血光隱隱,極是可怖。狄雲不自禁的打了個寒噤,道:「這……這便是血刀了?」血刀老祖道:「這柄寶刀每逢月圓之夜,須割人頭相祭,否則鋒銳便減,於刀主不利。你瞧月亮正圓,難得一十七個人趕來給我祭刀。寶刀啊寶刀,今晚你可以飽餐一頓人血了。」

  水笙聽著馬蹄聲漸漸奔近,心下暗喜,但聽血刀老僧說得十分自負,似乎來者必死,雖不能全信,卻也暗自擔憂,心想:「爹爹來了沒有?表哥來了沒有?」

  又過一會,月光下見到一列馬從山道上奔來,狄雲一數,果然不多不少是一十七騎。但見這十七騎銜尾急奔,迅即經過坡下山道,馬上乘者並沒想到要上來查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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