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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


  狄雲一面給他剃鬚,一面將如何來荊州拜壽、如何打退大盜呂通、如何與萬門八弟子比劍打架、如何師父刺傷師伯逃走、如何有人向萬震山的妾侍非禮、自己出手相救反被陷害等情一一說了,只是那老丐夜中教劍一節,卻略去了不說。只因他曾向老丐立誓,決不洩漏此事,再者也覺此事乃是旁枝末節,無甚要緊。

  他從頭至尾的說完,丁典臉上的鬍子也差不多剃完了。狄雲嘆了口氣道:「丁大哥,我受這潑天的冤屈,那不是好沒來由麼?那定是他們恨我師父殺了萬師伯。可是萬師伯只是受了點傷,並沒有死,將我關了這許多年,也該放我出去了。要說將我忘了,卻又不對。那姓沈的小師弟不是探我來著嗎?」

  丁典側過頭,向他這邊瞧瞧,又向他那邊瞧瞧,只是嘿嘿冷笑。

  狄雲摸不著頭腦,問道:「丁大哥,我說得甚麼不對了?」丁典冷笑道:「對,對,完全對,那又有甚麼地方不對頭的?倘若不是這樣,那才不對頭了。」狄雲奇道:「甚……甚麼?」

  丁典道:「喏!你自己想想。有一個傻小子,帶了一個美貌妞兒到我家來。我見到這妞兒便動了心,可是這妞兒對那傻小子實在不錯。我想佔這妞兒,便非得除去這傻小子不可。你想得使甚麼法子才好?」

  狄雲心中暗暗感到一陣涼意,隨口道:「使甚麼法子才好?」

  丁典道:「若是用毒藥或是動刀子殺了那傻小子,身上擔了人命,總是多一層干係,何況那美貌妞兒說不定是個烈性女子,不免要尋死覓活,說不定更要給那傻小子報仇,那不是糟了?依我說啊,還是將那傻子送到官裏,關將起來的好。要令那妞兒死心塌地的跟我,須得使她心中惱恨這傻小子,那怎麼辦?第一、須得使那小子移情別戀;第二、須得令那小子顯得是自己撇開這個妞兒;第三、最好是讓那小子幹些見不得人的無恥勾當,讓那妞兒一想起來便噁心。」

  狄雲全身發顫,道:「你……你說這一切,全是那姓萬的……是萬圭安排的?」

  丁典微笑道:「我沒親眼瞧見,怎麼知道?你師妹生得很俊,是不是?」

  狄雲腦中一片迷惘,點了點頭。

  丁典道:「嗯,為了討好那個姑娘,我自然要忙忙碌碌哪,一筆筆白花花的銀子拿將出來,送到衙門裏來打點,說是在設法救那個小子。最好是跟那姑娘一起來送銀子,那姑娘甚麼都親眼瞧見了,心中自是好生感激。這些銀子確是送了給府台大人,知縣大人,送了給衙門裏的師爺,那倒一點不錯。」

  狄雲道:「他使了這許多銀子,總該有點功效罷?」丁典道:「自然有啊,有錢能使鬼推磨,怎麼會沒功效?」狄雲道:「那怎……怎麼一直關著我,不放我出去?」

  丁典笑道:「你犯了甚麼罪?他們陷害你的罪名,也不過是強姦未遂,偷盜一些錢財。既不是犯上作亂,又不是殺人放火,那又是甚麼重罪了?那也用不著穿了你的琵琶骨,將你在死囚牢裏關一輩子啊。這便是那許多白花花銀子的功效了。妙得很,這條計策天衣無縫。這個姑娘住在我家裏,她心中對那傻小子倒還是念念不忘的,可是等了一年又一年,難道能一輩子不嫁人嗎?」

  狄雲提起單刀,噹的一聲,砍在地下,說道:「丁大哥,原來我一直不能放出去,都是萬圭使了銀子的緣故。」

  丁典不答,仰起了頭沉吟,忽然皺起眉頭,說道:「不對,這條計策中有一個老大破綻,大大的不對。」

  狄雲怒道:「還有甚麼破綻?我師妹終於嫁給他啦。若不是蒙你相救,我自縊身死,那不是萬事順遂,一切都稱了他的心?」

  丁典在獄室中走來走去,不住搖頭,說道:「其中有一個大大的破綻,他們如此工於心計,怎能見不到?」狄雲道:「你說有甚麼破綻?」

  丁典道:「你師父啊。你師父傷了你師伯後,逃了出去。荊州五雲手萬震山在武林中大大有名,他受傷不死的訊息沒幾天便傳了出去,你師父就算沒臉再見師兄,難道就不派人來接你師妹回家?你師妹這一回家,那萬圭苦心籌劃的陰謀毒計,豈不是全盤落了空?」

  狄雲伸手連連拍擊大腿,道:「不錯,不錯!」他手上帶著手銬,這一拍腿,鐵鍊子登時噹噹的直響。他見丁典形貌粗魯,心思竟恁地周密,不禁極是欽佩。

  丁典側過了頭,低聲道:「你師父為甚麼不來接女兒回去,這其中定是大有蹊蹺。萬圭他們事先一定已料到了這一節,否則這計策不會如此安排。這中間的古怪,一時之間我實是猜想不透。」

  狄雲直到今日,才從頭至尾的明白了自己陷身牢獄的關鍵。他不斷伸手擊打自己頭頂,大罵自己真是蠢才,別人一想就通的事,自己三年多來始終莫名其妙。

  他自怨自艾了一會,見丁典兀自苦苦思索,便道:「丁大哥,你不用多想啦。我師父是個鄉下老實人,想是他傷了萬師伯,一嚇之下,遠遠逃到了蠻荒邊地,再也聽不到江湖上的訊息,那也是有的。」

  丁典睜大了眼睛,瞪視著他,臉上充滿了好奇,道:「甚麼?你……你師父是個鄉下老實人?他殺了人會害怕逃走?」

  狄雲道:「是啊,我師父再忠厚老實也沒有了,萬師伯冤枉他偷盜太師父的甚麼劍訣,他一怒之下,忍不住動手,其實他心地再好也沒有了。」

  丁典嘿的一聲冷笑,自去坐在屋角,嘴裏輕哼小曲。狄雲奇道:「你為甚麼冷笑?」丁典道:「不為甚麼。」狄雲道:「一定有原因的。丁大哥,你儘管說好了。」

  丁典道:「好罷!你師父外號叫作甚麼?」狄雲道:「叫作『鐵鎖橫江』。」丁典道:「那是甚麼意思?」狄雲遲疑半晌,道:「這種文縐縐的話,我原本不大懂。猜想起來,那是說他老人家武功了得,善於守禦,敵人攻不進他門戶的意思。」

  丁典哈哈大笑,道:「小兄弟,你自己才忠厚老實得可以。鐵鎖橫江,那是叫人上也上不得,下也下不得。老一輩的武林人物,誰不知道這個外號的含意?你師父聰明機變,厲害之極,只要是誰惹上了他,他一定挖空心思的報復,叫人好似一艘船在江心渦漩中亂轉,上也上不得,下也下不得。你如不信,將來出獄之後,儘可到外面打聽打聽。」

  狄雲兀自不信,道:「我師父教我劍法,將招法都解錯了,甚麼『孤鴻海上來,池潢不敢顧』,他解作『哥翁喊上來,是橫不敢過』;甚麼『落日照大旗,馬鳴風蕭蕭』,他解作『老泥招大姐,馬命風小小』。他字也不大識,怎說得上聰明機變?」

  丁典嘆了口氣,道:「你師父博學多才,怎會解錯詩句?他城府極深,定有別意。為甚麼連自己徒兒也要瞞住,外人可猜測不透了。嘿嘿,倘若你不是這般……這般忠厚老實,他也未必肯收你為徒。咱們別說這件事了,來罷,我給你黏成個大鬍子。」

  他提起單刀,在梟道人屍體的手臂上斫了一刀。梟道人新死未久,刀傷處流出血來。丁典將一根根又粗又硬的鬍子蘸了血,黏在狄雲的兩腮和下顎。

  狄雲聞到一陣血腥之氣,頗有懼意,但想到萬圭的毒計、師父這個外號,以及許許多多自己不明白的事端,只覺得這世上最平安的,反而是在這牢獄之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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